开始的开始,最后的最后
作者:vivian220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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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3-17 01:47:42
一
时间是1999年的年末。她并未设想会接受他。 休 闲居 编 辑
入夜后的冰淇淋店。她严肃地说,我是要出国的。
他轻轻地扬起眉,那又如何。
感情不是瞬间的游戏,它应该是一辈子的事。
并没有人说不是。他的应对始终沉稳,唇角挑起淡淡的摺,但眼眸却胶着炙热,如一蓬永不熄灭的火。他终于再次听到她挫败的叹息:你到底预备如何。
一只微微惶恐着的小兽,强做镇定同他对视。他突然伸过手去握住她因纠结而泛白的手指,那一刻,他掌心弥漫的温暖灼热,如恢弘庞大宿命,铺天盖地,志在必得。
她突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所有抵挡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是她从未遇到过的男孩子。在众目睽睽的阅览室,走到她面前,然后将一张小纸条拍在她的书页上。 她讶然地抬头,他已微笑着走远。展开来看,是一笔遒劲飘逸的字,他写,我预备追求你。
登徒子。她抱着书走出图书馆的时候,看到他立在走廊的一边,烟灰色薄毛衣,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的目光轻易穿透熙攘人群,直接而热烈地打到她的脸上。她低下头,自他身边疾疾走过。走出老远,方敢回头。他并未“呼哧呼哧”地追上来,微笑着立在原地,目光是秋日黄昏投射过来的最后一抹艳阳。
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是一条毫无悬念的路。背负整个家族的希望,乖巧听话,心无旁骛,读重点高中,进重点大学,出国深造,然后回来继承事业。事实也正是如此水到渠成一如想象。大一整整一年她让自己忙地像一只陀螺,四处选修科目以赚取令人瞠目的学分。大二,她开始埋头主攻英语,准备一系列的出国考试。大三是申请学校的黄金期间。大四应该是收拾行囊准备起程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规划如此缜密稳妥,亦有刻苦的精神配合一贯受人赞许的天分,步步为营,风平浪静。但是他,是她十九年安宁生活里扑来的第一个浪头。
起初至多是惊讶,想想又释然。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被摈除了恋爱这一环,学业,事业,然后婚姻,这是她需要关注的人生三部曲,除此之外,不值一晒。她甚至暗自演练,如果他要上前纠缠她,她会干净利落地扇给他一纪耳光。
可是他没有给她机会。整整一个月,他并未上前来对她说过一句话,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前,微笑地凝视她。看她脚步越来越快从他面前仓皇擦过,匆匆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如此充沛优雅的耐心与志在必得的笃定,让她开始渐渐的慌乱。甚至有一个夜晚,她梦见了他那张始终沉静微笑的脸,喘着大气从床上弹起来。她毅然地决定要躲开他。虽然在处处人满为患的校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像图书馆那样适合自习的场所。幸运的是,她发现校门外开了一家小小的冰淇淋店。已经接近冬天,两层的店铺很少可以坐满一层。老板是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只喜欢在窗口的座位看书,防若赢利亏损,与他毫不相干。她于是心安理得的坐到二层去,要一客香蕉船,或者一杯木瓜酸奶,然后无限满足地把自己的单词书摊开来。
第三天,她下楼结帐,扣好外套推开门,然后看到他站在门外。
还是那张微笑的静默的脸,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内心震荡难言。终于走上前去,抬起脸来看他,你到底预备如何?
二
1999年的最后一天。世纪末日。舆论铺天盖地的宣传,轻易地挑断了人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学校里张灯结彩。刺骨寒风,人群依然随处可见。有许多手里捧着玫瑰花或者举着大气球的女生,亦有许多人,两手空空。
每张面孔上都有异常锐利的表情,不管是因为欢喜,亦或是孤寂。
整个城市笼罩在回光返照的喧嚣和热烈里,似乎12点一过,世界会即刻炸裂成碎片。而无论怎样的热爱或仇恨,都只剩余这一个夜晚的时间。
她站在操场上看漫天乍起的烟火。绚烂至极的美丽,像拼尽全力开放的花,然后一朵一朵迅速地凋落。天空在不断的光影交替里,有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广播里一直在重复地唱一首歌,沉郁而哀伤的,温柔而冷漠的,叙说人生最最起初,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恋。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最亲爱的你,像是梦里的风景。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她突然觉得冷,转过脸来问他,如果现在许一个愿,会不会就真的可以实现。
他拉着她的手,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奔跑。呼呼风声里,她听到心脏剧烈而辛酸的跳动。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路口。
已经是城郊的边缘。周围有低矮落错的建筑物,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路,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天离的那么近。
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线投射下来,没有一颗星。她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觉得整个胸腔辛辣而刺痛。
他拉她起来,他说现在离12点还有一分钟,让我们来许愿。
双手合十,仰面朝上,屏住呼吸。风里隐约传来闹市区人们的欢呼以及烟火持续劈啪绽放的声音。她听到自己无声而虔诚的祈祷。
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他璨亮如星辰的眼睛,他突然将她揉入怀里,力气用的那么大,似乎要把她揉进他的胸膛,揉成此生的一根肋骨。
然后他俯身亲吻她的嘴唇。
她再次合上眼睛,在天地的旋转和风声的呼啸里,突然觉得下起了雪。她的面孔上,开始掉落一点一滴的冰凉,然后融化,渗透进她的皮肤,会聚到她的心脏。
她的世纪愿望。如果可以一直爱下去,不要停,永远不要停。
三
2001年的6月。他离校的最后日期。京城十分有名的西餐厅。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抽出一支,已经有侍者走上来,小姐,对不起。我们这里不允许吸烟。
他按住她仍然固执地想打开火机的手指。他叫她的名字,哀伤地,歉疚地,不要任性好吗。
拿起菜单点菜。侍应生推荐鹅肝酱沙拉,他摇头。她不爱吃内脏。主菜他点她喜欢的牛排,再三地嘱咐侍应生,不要做的太生。
又要了三文鱼。
她坐在对面,抿紧了唇。
气氛沉默而尴尬。他终于开口,我的东西已经都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走。
回家再办一些手续,如果顺利的话,八月初。
她突然扯开嘴角,十分讥诮,希望你一切都顺利。
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的眉毛拧起来,语调再降下一格,你已经两个多月不愿意见我。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谈什么,分手吧。
他震惊地看住她,半晌才防若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的。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放心吧,我已经原谅你,因为我不爱你了。
然后她的笑容在脸上大朵大朵地开放,没心没肺的样子,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的,对不对。以后我有机会,会去法国看你的。
他送她回宿舍。她客套而礼貌地同他握手,谢谢你,晚饭吃的很好。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路灯光线下,一张脸如孩童般仓皇无助。
她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开口道别,一路顺风,再见。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抽手姿势,快的让他不及反映,她已转身冲进宿舍楼。
一直跑,一直跑,脚步声咣咣踏上楼梯,每一步都似一记重锤砸在心里。不要哭,不要哭,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将指甲生生掐入了手心。
一口气跑上六楼。跑到空无一人的水房,她把窗子奋力推开,然后爬上窗台,奋力探身出去,看到他孤单站立的身影。
她的世界终于落下倾盆大雨。用一只手使劲地捂住嘴,眼泪依然如潮水滂沱,自手掌里指缝间不停地漫出来。
四
2001年的10月,她收到他的信。
依然是遒劲飘逸的字迹。他说,我终于在这里安顿下来,租了一间小房子,开始习惯周围的人和生活的节奏。只是偶尔抱书路过图书馆的时候,会想起你。
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是矢志要出国的人。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了语言测试,开始着手申请学校。时常要到图书馆查询资料。
日日都看到你坐在同一个位置,桌面上堆放着的雅思教材,埋头学习,专心致志。我看着你笑,多么像一年前的我。但是你浑然不觉。申请的过程烦琐而冗杂,时常会让人觉得浮躁。那样的时候,我就会去图书馆找个位置坐下看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你,就可以觉得自己慢慢地安静下来。
我并未故意要隐瞒你,只是让你接受我已经是多么的不易。你几乎就因为你要出国而彻底地拒绝了我,我亦知道你担心爱情经不了距离和时间的考验。可是原谅我的自私,我克制不住想同你在一起,想在自己出国以前可以有一段正常的恋爱时光。倘使我对你坦白,我会不再有任何一点机会?我要去法国,你要去英国,我先走,你一年后走,中间夹杂了太多的变数,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愚蠢地去选择托付。
终于收到这所学校给出的offer时,我知道再也瞒不过去,我宁愿你哭你闹,但是你只是别过脸去,然后不接我的电话,不听我的解释。我几乎绝望地想你要这样恨我一辈子了。我练习过一百种道歉的说辞,可是当我最后一次看你坐在对面,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不知何时你学会抽烟,你的神情已经那么冷漠,你说你不爱我了,所以可以原谅我。
呵呵,到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个那么自私的男人,我几乎想脱口而出,恳请你收回分手的决定,我居然还想让你等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等我呢,你已经被我伤害,你已经不爱我了。我在你楼下站了一夜。总算可以明白,很多事情,原来真的是殊途同归。我们是情境相似的两个人,在路途中因为相似的压力和寂寞而互相陪伴,终究还是要各奔前程地离散。
还是要说很多的对不起,也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给过我一段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你陪着我度过了世界末日。还记得我们那天许下的愿望吗,我希望等你知道真相后,可以原谅我。无论如何,总归实现了,虽然我当时并未想到,这原谅的代价,是你的爱。
他在信里附上了地址和联系电话。她坐在冰淇淋店的窗口,阳光张牙舞爪地扑进来,木桌子上有一格一格的暗影,像眼泪流淌过的痕迹。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walkman里的歌。然后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摩自己的手腕。
一年后,她自北京机场飞往英国小城谢菲尔德。
五
2003年的12月。她坐在欧洲之星火车上呼啸着穿过隧道,在半个小时的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头顶上方是沉重的海水。而天空灰暗,正在下着雨。
GARE DU NORD火车站,他来接她。她拨他曾经留给她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没有换掉。她在电话里笑,我说过我有时间,会去法国看你。
在各色人种混杂的出站口,她远远地看到他。头发有一点长,黑色大衣,双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面。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仍在四处张望。
他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穿过地铁里汹涌的人群,上车,下车,换线。她掏出地铁图,他的手指在密如蛛网的线条和小字上移动。她坚持在靠近塞纳河的一站停下来。她说她饿了。他领着她一路往西岱岛走。湿辘辘的巴黎。顺着塞纳河水缓慢流动的方向望过去,灰暗的云彩沉沉地压在两岸低矮古老的建筑上,天空防若近的只在咫尺。她闭上眼睛仰起脸,充满了水分子的空气簌簌地落在皮肤上,像记忆里那场若有若无的雪。她回过头对他说,你会不会觉得这里的景色很熟悉。
他笑,我看了两年,当然熟悉。
在拉丁区找了一家餐馆。寒冷的冬天不是旅游的季节。因为生意不好,所有的店家都派出了侍应生到门口招揽生意,有的甚至是老板自己,衣着光鲜,从礼帽到黑皮鞋。她指着唯一一个没有揽客的餐馆,我喜欢这个老板的狂妄。
他们是这家餐厅唯一的顾客。老板兼做服务生。她示意他点菜,他的法语已经很流利。她摸出一根烟,娴熟地吐出烟圈。
菜上的很快。头盘是鹅肝酱沙拉,主菜的牛排不到五成熟,海鲜是马哈鱼。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打车回他的住处。11区一栋公寓的六楼。很小的一居。打开窗户,跳过一张又一张的黑色屋顶,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在巴黎,没有什么可以挡住铁塔。除了很深的黑夜。他走过来对她说,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她轻轻地抚摩手腕,好的。
六
第二天,她没有叫醒他,自己背着包走出来。冬天的城市冷冷清清。香榭丽舍上车辆稀少,行人寂寥。凯旋门正在装修,被包住了半边。一切都是残羹冷炙的样子,连同她怀揣的微薄爱情和希冀。她走进SWATCH的店铺,买了一块便宜的塑料手表。浅兰色表盘,深蓝色表带,红色的时针走着巴黎时间,一个有形的容器,装起的是无形的时间。
她卷高袖子来请小姐帮她戴在右手腕上,看到小姐吃惊的眼神。她开始笑。
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站在她的楼下,她隐在窗台边看他,满心绝望。
凌晨的时候,她看到怔怔如石像的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到他的整个身体滑落下去,接着肩膀开始抖动。
他的最后一眼看向她宿舍的窗口,然后转身,离开,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他们之间有过爱情的吧。她的双腿已经麻木,跌坐在地上恍惚地想,可是就算有过,也已经被这个夜晚耗尽了。
她毫不迟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清晨她蹲在沙发前面,看到他熟睡的脸,即使用刀杀了他,他也是一脸的幸福。他已经把她忘记了。忘记了她的样子她的喜好。忘记了他们的世界末日,忘记了他说他想让她等他。遗忘便可以轻易获得幸福。她从包里摸出两页泛黄的纸,这是他和她之间,所有过往的惟一纪念。一张是最初的字条,一张是最后的信。
她轻轻地扯碎,然后丢在了他门边的垃圾桶。
这是她等了两年的结局。她满意地看着腕上的手表,丑陋的伤痕被表带掩盖。什么都可以被时光轻易覆盖,宛若从未发生。
而她和他之间的爱和不爱,放弃和坚持,亦不过是大城里的一桩小事,始于北京,终止于他的巴黎。这世界每一天都会有类似的剧情上演,一些人互相亲吻,一些人彼此憎恨。一些人依然在等,一些人已经遗忘。
有鸽子从她的头顶扑棱着翅膀飞过,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巴黎真得下起了小雪。她低低地吹了一个口哨,将walkman的耳机塞入耳朵。还是那首听到如今的歌。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最亲爱的你,像是梦里的风景,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编辑 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