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爱玲,缱绻安忆
作者:澹台鬼冢 人气:
【字体:大 中 小】
发布时间:2004-12-31 20:20:46
同样是旧上海的纸醉金迷,同样是深弄的窈窕清幽,在张爱玲和王安忆的笔下却呈现截然的风情。爱玲冷峻,一针见血;安忆缱绻,柔肠百转。仍然是欲说还休的爱情,仍然是艰难竭蹶的生活,爱玲道一声“繁华而苍凉”,安忆隐忧“别时容易见时难”。总要磨砺过,伤害过,背离过,才能释然,才有理由淡妆浓抹,锦衣夜行。缺也罢,滥也罢,晃晃悠悠,一夜天明,人去楼空。
后院的红玫瑰,前台的夹竹桃,高雅还是卑贱,如火如荼还是孤芳自赏,看尽的不外人情冷暖,不外青梅竹马的纯真和辅车黄昏的缠绵,不外唇间的湿润和眉间的辛酸,不外一张张褪色的旧照片。
相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爱玲如是说。 休 闲 居编 辑
于是,她只身一人,怀揣华艳旗袍,背井离乡。这种釜底抽薪的流浪将她放逐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流苏。不再是弄堂里少不更事的银娣,不再是小院里神情尴尬的顾曼璐。风风火火,没有踯躅,没有繁冗,没有夜的慵懒和拖鞋的瘫软。
一意孤行也好,奋不顾身也罢,爱上的,只是某个既定的方向,某条深索的断路,某个梦境之中、现实之外的男人,某种矢至不渝的情绪,某刻的天涯海角。她只愿留下背影,就像有人只愿留下只言片语,有人只愿留下轻诺寡信的骂名。她不愿纪念,不堪回首。
于是,她纵容,她恣睢,她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她不甘,不甘做孤助的囚鸟,她天生是插满丰羽的鱼鹰,飞越飘渺无际的太平洋,撰写属于自己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江南胡兰成的呵护,还有美国男人的疼惜。纵是美国男人亦离她远去,仍未面临流离失所的绝地。她是妖冶而多刺的玫瑰,自负自恃;是狂奔的驯鹿,不知疲惫。没有拉拉扯扯的胶黏,只有来历不明的唐突和倾颓;没有举杯换盏的小家子气,只有酩酊大醉的蓬勃和妄然;没有循规蹈矩的平凡,只有惹是生非的眼,花枝乱颤的眉。
她是天才,似乎生来就攥满了文字,攥满了血,却无泪。她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凄,爱“日子无声地,航过二月窗”的凉,爱华丽辞藻,爱华丽鞋子,爱华丽旗袍。
无法想见她躺在地毯上的样子,是安然的、恬淡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冷。生命自此似乎无怨无悔。兴许,她还在天国的征途中,嘲笑人情的参差难齐,嘲笑世俗的破绽百出。她该是庆幸的,她给了白流苏一段倾城之恋,给了顾曼贞决绝的生人作死别,给红玫瑰一抹锣鼓喧天的热闹,给白玫瑰一片寂凉如水的缄默。但她始终放不下冷峻的容颜。她忘了,自己发丝凌乱、汪洋恣肆的样子有多美,她忘了,自己紧笔疾书、汗珠亢奋的样子有多美。她固执地将己支离,排斥,让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没有后悔的契机。
她无法预料,一别即是永恒。
她懒散在温和的洛杉机的阳光里,伴携着那个城市特有的海水气息。她要生活风雨交加,要生活万劫不复。她眯缝着眼,等待突如其来的一阵汹涌的泪。风烛残年,仍是倔犟。她的丰羽卸下了,胡乱铺摊在旁边的地板上,有搏击的伤口和未愈的伤痕。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撑着青翠的长篙,妄图泅渡浩瀚,重见年少。但她终究之能春树暮云,只能翘首凝望。
她在那一刻动了恻隐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她清冽的唇齿,纠葛的娥眉,都拧成今生今世的期许。她强笑,她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她的前生;她说,阴司的警察拘捕亡人的灵魂,最高法庭上坐着冥王,冥王手下的官僚是从干练的鬼中选出来的。她没有料想,若哪天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又该是,又会是,怎样的姿态。她不说,她不说。她冷峻,倔强,固执,并且逃避。
安忆是一只蛰伏的猫,温顺地,家常地,倚在你怀里,任由你抚摩,都不会风起云涌。然而,这只猫又非全然恍惚,她会猝不及防地反啮你一口,在你的小臂上留下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伤口。令你既无法嗔怒,亦无法平心静气。她是生生的海水,宁谧地滋润你几缕青丝,舔舐你眼睑,让你欲仙欲死;但骤然醒悟,却意识到周身瑟瑟,寒噤不能自持。要挣扎,却如深陷沼泽般无济于事,弄巧反拙。在你的头颅即将被沉重的淤塞封印之时,又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滞重地苟延残喘,森凉地心惊肉跳,却不绝望。一点点拉伸而去,促短寥寥,即令你体悟生命残酷。
抑或是一枝能说会道的笔,是一枝搏击枯木死灰的笔。她细腻,如闺阁上空陡然翔起的白鸽,纤细雪色的羽翼,殷红尖锐的唇喙。她钟爱孤雏腐鼠,钟爱波澜不惊。她不动声色,敝帚自珍。有人欣赏也好,无人垂青也罢,她执紧的只是那枝鹤立鸡群的笔。她对性感的上海弄堂念念不忘,它蔚为大观,它风情百转;她对薰衣草味儿的流言,樟脑丸味儿的流言念念不忘,它浪漫如诗,浊如油彩;她对摩登的闺阁念念不忘,它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她哭红了眼眶,躲在李主任怀里,躲在程先生怀里,躲在萨沙怀里,有着孩子般天真的笑颜和成熟女人的矜持。她是王琦瑶,是王琦瑶的女儿薇薇,是游弋时间长河的兵士。
她不能再安静了,不能再安静了。她的笔,似乎袭故蹈常,似乎小心翼翼。她碎碎地念,她将一沓纸碾尽,再一片片地收掇琐屑,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沉睡千年的动作。不需要挖空心思地阿谀,不需要千方百计地奉承,不需要深居简出地故弄玄虚,不需要巧言如簧地扭捏造作,是秋天的风,愿意就让她抚摸,不愿意就侧过身去,转过脸去,毫不强求。不费气力地,你若肯与她亲近,她给你笑靥,邻家大姑娘般,与你絮絮而谈,仿然相见恨晚。你若愤斥她,她亦只会一笑而过,置若罔闻。脚步仍是往前的,没有魂牵梦萦的困扰,没有支离破碎的凄烈。她说,传奇的开头总是偃声屏气,无声无闻。
然后,她冬眠醒来,惺忪的眼,有种执迷的美。从毛毛娘舅的甜美走进康明逊的自私,从薇薇的青嫩娇纵走进张永红的抢镜,这是一种新的情绪。她是中秋月饼里的馅儿,可能是甜的,可能是咸的,还可能,已过期,腐败不堪,铺天盖地的文字倾覆下来,尚未亲尝,难下定论。她是游乐场里旋转的木马,在不已的聚讼中,给你单纯无邪的快乐,自己却得不时停下脚,歇口气,望一望遥远的方向。她是你每天上街买菜骑的自行车,不太放在心上,觉得理所当然。可某天遭了贼,不得不徒步上街时,才体验到它的好,它归真的美。她是你喝水时映在玻璃杯壁上的影,清晰地,衬着你或许年轻、或许衰老的脸,提醒你时光的流驶,怜悯你逐一告别的往事和逐一告别的亲朋。
她的笔尖缀满了细节。她是如此的女子。她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恋上了明媚坦然的阳光,热情洋溢的人群,习惯了享受叶的浓绿,天的湛蓝;她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学习远离城市喧嚣,依山傍水间,成就一个女人的恬淡清结,却未因此而沦为井底之蛙;人近中年,她又锻造了一身平易近人的毅然,她成家,却不立事,仍然欣赏珠玑文字,仍然向往乡间悠长的风,葳蕤的花香草香。她成全了她的名字,宁安的回忆,宁安地回忆。
两种大相径庭的存在,同样是女人,生活在举目可见的时光隧道里,却撑持着彼此颠覆的决绝和温和。谁完美了谁的生活,谁销毁了谁的生活,无从计较,无需计较。远远地,离去一个女人,被夜殡葬笑容;远远地,走来一个女人,在夜里熠熠闪光。都是美仑美奂的。修长滑润的袍摆,凌风曳舞的长发,满地狼藉的白纸,缤纷落英,晓风残月,构筑的都是她们的人生。不能喜欢谁而不喜欢谁,不能重视谁而忽略谁。她们像是一个本体,活生生地被时光剥离,各自以一种简约却不单调的方式诠释生活。
爱玲是冰,安忆是水。爱玲用她的冷峻唱尽世间男子的残酷无情,哂嗤门第高府的故作森严,她始终坚信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是理智的,理智到极点不免自我伤害,自我伤害后又不肯见人,于是,找个阴湿的洞穴潜藏起来,于是,她的心越发随珠弹雀。后来,她被自己的冰冷冻醉,冻醒,徒劳无功地醉醉醒醒。她已经心猿意马,她的处境与梦想遥遥相对。
最终,她死了,她融成一摊水,便是安忆。安忆醇和,惯常望着杳无人烟的水的源头。默默地,脉脉地,深情的路上,她感性,易于触动。百无聊赖之时,寂静下来,听鸟鸣山更幽,看清泉石上流,嗅马蹄踏处蝶纷纷。她是书桌上一盆青翠而不张扬的万年青,风动影动。
所幸,她们都成功了,各自造诣,各自欣荣。此刻,宁静而躁动。窗仍高敞,一盏愁,是对楼闪动的灯光,幽幽的。没有月的夜。轻轻合上眼三分钟,耳边是闹钟的滴答,是邻家的聒噪。谁在翻动她的书页,谁在翻动她的书页,谁将手指的郁闷扼杀,她,还是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吧。再睁开眼,是否就能看见月光,看见星光,看见她的冷峻,她的缱绻。
编辑 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