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
作者:默音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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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1-08 01:03:38
他叫她暗蓝。其实她姓安,名字是澜。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以前高中同学的聚会上。十来个旧同学约了在一家日本烧烤店里吃饭。大家谈起彼此的近况,有人客气地掩饰着得意,有人开始为现实惆怅,他旁若无人,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喝清酒。喝清酒用的是小巧的日本粗瓷的杯子,豆青色的,衬着透明清淡的酒。他喝掉差不多七八杯后,赵波带了个女孩子进来。于是大家起哄,要迟到的赵罚酒。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站在赵的身旁,带着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黑色无袖修身连衣裙,长发如丝,不化妆的脸,纤细的颈里挂着一个小小的钻石吊坠。
赵还是老样子。飞扬带笑的眼神,锐利快速的语气。他看来混得不错,脸上有志得意满的人才有的光采。赵爽快地喝了被罚的酒,对所有的人说,这是我的同事安澜,今天跟过来蹭饭的。
是女朋友就明说嘛,有人笑他。
女朋友才不能带来给你们这帮匪类看呢,赵大笑,拉着女孩坐到他身旁。说,嗨。好久不见。
他和赵曾是朋友,很久以前的事了。休 闲居 编 辑
很久以前他们有过很多相似的理想,但后来每个人都匆匆行到了别的方向。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以这个世界的标准来看他是个失败的人,但他其实不在乎。赵是前行的人之一,而且终于找到了现实的出口。
你还好吗,赵问。
勉强活着,他笑,喝完杯里的酒,再倒。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落拓不羁,长发披在肩上,和周围的白领们有太多的不同。
赵不再找话和他说,开始和周围的女孩们调笑。赵一贯是以大众情人的形象出现的,那其实是一种保护色。赵在高中时就宣称,他将终生对爱情免疫。赵接受但不相信爱情,和他正好相反。他相信爱情,但不接受。不知道他们中哪一个才算冷酷。
赵带来的女孩开始专心地为自己烤肉,并且喝清酒。他们是整个席间唯一两个同样专注于吃喝的人。中间隔着赵。
直到散席,他和安澜也没说过话。但他记得她的名字,并在心里叫她暗蓝。他喜欢这个名字。
再见到她,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距离上次见面差不多两个月。两个月里,他卖掉一些漫画稿子,用一部分稿费去附近的水乡拍了三卷照片,吃掉两箱方便面。要么干掉现实,要么被现实干掉,这就是他别无选择的生活。
那天夜里,他坐在阿成的酒吧里,老克照例抱了个吉他沙着喉咙低吟浅唱。他一时兴起,坐到老克旁边去唱《同桌的你》,唱完了就着吉他反复用口哨吹最后的一段旋律。口哨的声音总是忧伤的,一曲终了,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开始鼓掌。他笑笑回到座位,然后有人走过来和他碰杯,说,你的口哨很好听。
你的意思是说我唱得不好,对吗。他调侃,这才注意到对方是他见过一次的女孩,安澜。她的头发剪得极短,显得瘦了许多。
是你,他微笑起来,你是赵的女朋友,暗蓝。
她看着他,眼睛在酒吧的灯光里明亮又幽暗。我不是赵的女友,她说,没有纠正他所说的名字。
她是一个人来的,坐在吧台的角落里。他于是端了杯子过去,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一个老外,他也懒得开口要求换位子,就隔了一个位子坐着。
他们之间有过简短的交谈,他不太记得了,大概是说起漫画。她知道他在画漫画,当然是赵说的。她说她也喜欢漫画。他冷冷地说,是吗,我倒不特别喜欢,那只是一种谋生方式。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象个懦夫,但他确实已经疲倦了对别人述说理想。
她没有就此多说,然后他们沉默着听老克的歌。她以落寞娴熟的姿势点烟,慢慢地啜着杯里的玛格丽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侧影不知为何悄然拨动着他的心弦。或许是因为她看上去太过寂寞的缘故。
钟敲响十二点的时候,她起身付帐,并坚持付他的那一份。他没有拒绝,生活会教会你放弃大男人主义,这其实不是很难。
这么急着走吗。他随意地问。酒吧正在顶峰时间段,热闹非凡。
再不走就要原形毕露了,她笑。
说再见的时候,他倒是真的有点希望能再看到她。这个叫做暗蓝的女孩。
后来他在阿成的酒吧里不时地碰到她。他问过阿成,她每星期一,四,五几乎都固定来这里。于是他也来。他们坐在吧台旁聊天,他每次只喝一杯啤酒,然后她付帐。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有小小的坚持,他很快就习惯了。
他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她和赵并不是同一个部门的,她负责文案,每天为广告词消耗着脑细胞以及生命。她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摇滚,杰克丹尼威士忌和蔬菜色拉。
还有,她对赵怀有微妙的感情。他轻易地看出了这一点。
有一次,他仿佛是无意地笑道,要得到赵的身体不是很难。
她怔住一秒钟,笑起来,眼睛里有深重的寂寞。然后她突然止住笑,用手指慢慢地转动酒杯。
我想要的不是那个。她轻声地说,声音里有小小的坚持。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他说,你要知道,他骨子里是玩世的。
我知道。她疲倦地说。
就是那一天,他对她说,在这里喝酒太贵,不如买些酒到她家继续喝。
她没有反对,象往常一样,她付了帐,然后他们一起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东西。红酒,开心果,还有一付智力玩具。他拎着购物袋走在她身旁时,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是一个住家男人了。
她的家不远,乘公交车三站路。是借的房子,旧式公寓,走道的灯坏了,空气里弥漫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炸鱼的味道。她住三楼,简洁的一室一厅,旧的布沙发,CD机,单人床上铺着格子床单,窗台上用清水养着白色的雏菊,狭窄的厅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饭桌上也铺着格子布,桌上,小的玻璃缸里有两尾红色的金鱼。
你把这里弄得很不错嘛。他环顾四周后不无钦佩地说,我住的地方简直是狗窝。
她笑笑,去拿了杯子出来。没有喝红酒的杯子,用细长的玻璃杯来代替。他们很快喝完了一瓶酒,谈得颇为开心。他坐在沙发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中间隔着几乎可以容一个人坐的位子。
她的眼泪来得突然。注意到时,她已经无法掩饰。她无声地哭着,泪水顺着面颊汹涌而下。
他不知所措,上一次看到女孩哭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使他甚至忘记了怎样为她拭泪。他只好轻轻抚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最终,他的衬衫被泪水打湿,散发出久违的眼泪的气息。
那天他留下来住了。他发现那是她的初,对此他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他久久地摩挲着她颈后新长出来的柔软的发脚,说,你把头发重新留长好吗。
好的,她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第二天是星期六,她起床做了早饭,烤面包涂果酱。两人隔着厨房的餐桌相对而坐时,她这样问他。
他犹豫了片刻,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就必须放弃很多东西。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他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住。
她走进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挂在一只小海豚的钥匙环上。这是这里的钥匙,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她微笑地看着他说。她的微笑温暖而清澈。
心照不宣地,他们都没有提到赵,那个人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发现自己渐渐对她住的地方有了某种类似于沉溺的心情。他最初只想偶尔过去,但最后,他发现自己每个周末都会去。甚至平时也会去。有时她下班还没有回来,他就一个人坐着听音乐,发呆,周围充满了她的气氛,淡淡地,象一声温柔的叹息。
看到他来,她总是很高兴的。她会做一些简单的菜,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他们买了一些酒放在家里,杰克丹尼,还有金酒,和汤力水调在一起喝。两个人的时间里,她会讲很多琐碎的事情给他听,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他吻她耳朵的时候,会低声叫她的名字,暗蓝。
暗蓝,暗蓝,他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所以请不要爱上我。
他感觉得到她温暖的身体在那个瞬间有片刻的僵硬。为什么不可以爱你,她问。
因为不需要那样,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笑,我是没有将来的人,我能给你的只是现在的陪伴,没有将来。
我想要的不是将来,只是现在。暗蓝抚摸他的手指,她喜欢他的手,纤长苍白的,能画画,弹吉他,并给她以温柔的手指。她把自己的头发拉起来给他看,你看,我的头发长长了,我想要你在我身边看它长到原来的样子,好吗。
好啊,到那时,我就为你画一幅画。
她有时是孩子气的。一天,她说,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他躺在她身旁,一起听着彩虹乐队的PIECES,空洞激昂的声音,不断拔高,仿佛是高远天空里的一只鸟。他说,你想结婚了,对吗。他懊恼地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他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有。
她笑,用手刮他的鼻子。谁要和你结婚,你不是不结婚的吗。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那得要很多钱才行,他淡然说。
是啊。她突然泄了气,不再说话。
如果你真的有了一个孩子,我们就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突然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男孩,你呢。
我喜欢女孩,不过,如果是你的孩子,我希望那是个男孩子。象你一样,有漂亮的眼睛。她伏在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说。
他有时照镜子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不觉得那是漂亮的,他的眼睛是落拓的,充满忧郁和梦想。他不喜欢自己的眼睛。
他开始渐渐对自己感到恼怒,他停留得太久了。有她陪伴的日子里,他几乎没有作画,外出摄影也停顿了很久。一天,他终于对她说,他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着他,眼睛里又出现了他曾经见过的那种寂寞。
不知道。我回来以后会打电话给你。他说,然后背着旅行包转身离去。
这次逃离历时一个月。他到了西北的一个小城,每天吃放很多辣椒的兰州拉面。那里有原始简单的风景。他拍照,写日记,画画,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他的暗蓝。
一个月以后,他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回到上海时,他的胡子和满身尘埃的衣着让人侧目。他没有去她的家,而是先回自己的家放东西。
信箱里有她的信。一共二十九封。都没有邮戳。她在信里说,她从赵那里问到了他的住址,每天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回来。他没回来,她就坐在楼梯上给他写信。每天如此。
她没有说想他,她只是说一些简单琐碎的事,就象以前他们在一起时那样。在第十四封信里,她说,她怀孕了。
这是意外,她说,始料未及。真希望你快点回来。在那封信上,他看到了仿佛是眼泪留下的痕迹。
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冷静。他读完了所有的信,直接前往她的家。她不在家。他用她给他的钥匙开门,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没有听音乐。窗台上的花瓶里,盛开着白色的百合,香气潮湿,萦绕不散。
她回来时已是夜里了。他从睡梦中醒过来,看到她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看着他,眼睛潮湿,带着几乎看不出的笑。
你回来了。她说。我去过你家,看到你的信箱空了,就知道你回来了。
你还好吗。他问。问的时候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十足可恶的客套。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象以前许多次那样。不太好。她说。她的头发这时已经及肩了,象丝一样细密光滑。
你的孩子没有了。她说。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做决定,可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我终于还是做了一个自私的人。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养育一个孩子。
他沉默。他无法给她任何物质上的依靠,结婚生子不过是一句没有意义的承诺。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但实际经历起来,却是这样深重的惨痛。她说得对,真是始料未及。
你恨我吗。她低声问。
不,我只是觉得抱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你回来我很高兴,真的。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说。他以为会闻到眼泪的味道,却没有。她甚至已经没有力量哭泣。
她的生日在初冬。他那时又陷入了贫困,贫困是一件无法习以为常的事,而他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他带她去看海,因为她说没有看过海。他们坐长途车到郊外,又步行很远到海边。海是青灰色的,岸边是沙砾。和她想象的碧浪白沙有太大的不同。他嘲讽地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实。她握住他的手,看了很久那片丑陋的海。
他们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打算搭第二天的车返回。半夜里,他叫醒她,没有说理由。她跟着他再次走到海边,风很大,她把手放在他的衣袋里,他的手中。
他们又看到海。夜里的海一片暗蓝,深不可测。
他在她耳边说,那是你的颜色。你是我的海。
年底的时候他接到一份工作,为一份漫画杂志画连载。这是他生命中的大事。他们一起喝了很多红酒作为庆祝。他告诉她,从今天起我会很忙,可能不能常常过来了。
她用手拂开他散在额上的长发,说,那我可以到你家里来吗,我会悄悄地不打扰你。
他犹豫片刻,点头同意了。他习惯工作时一个人,但又不忍说不。她于是很开怀,如同孩子。
杂志社新来的编辑很欣赏他的作品。新来的编辑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笑容明亮。在她的眼中,他的贫穷是一种浪漫。他没有试图纠正这种天真的想法。他早已习惯于对别人的各种想法保持漠然了。
他开始过比较有规律的生活,每天画四五页画稿。他没有请助手,自己做所有的细节,这件工作其实有许多枯燥的成分。如果不是出于热爱,没有人会坚持这么久。月底的时候他如期交稿,拿到了第一笔象样的薪水。钱装在牛皮纸信封里,是看得见的回报。他想立刻去见她,让她分享这份喜悦。而编辑部里的几个年轻人起哄说,一起去吃一顿吧,为了庆祝你的首次连载。
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五个人一起出发去吃火锅。吃火锅当然是要去云南路。他们挑了一家看来生意很红火的店走了进去。
刚坐下来,他就看到了暗蓝。她和她的同事们就坐在旁边的一桌。赵也在。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走过去,只是模糊地对他们点了下头。
火锅吃得很热闹,他喝了不少酒。他注意到她在另一桌落落寡合,吃得很少。
时间还早,他借故先走了。他想留下买单的钱,但编辑们笑,说又不是为了吃你才来的。只肯让他付自己那一份。于是他也不坚持。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暗蓝正转头听赵说着什么。他回头推门出去。门外很冷。
夜里,他在她的家等她。她回来时发现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喝杰克丹尼。她走近来,揽住他的腰。
我今天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好象隔得很远。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说。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很远的。他听到自己残忍地说。他发现自己在嫉妒,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发现自己和她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她的工作,她的同事,她的平稳的家居生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闯入瓷器堆的牛。而她的温柔突然让他感觉恐惧,恐惧有一天失去这种温柔。
她屋里一直有白色的香花,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太过于习惯这种带着潮湿香气的空气了。
时间总是在过去。转眼夏天又快要到了。她的头发已经超过了肩,象丝缎一样披在肩上。
他每个周末到她的家。平时,他要赶稿,她会在下班后到他的住处,为他整理房间,做饭。她不说话,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他有时会突然一把拽过她,于是她惊笑,长发带着馨香拂过他的脸。
这样或许就叫做幸福吧。空闲的瞬间,他这样问自己。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个缺乏实感的人,不会痛,所以比较麻木。但现在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有轻轻的足音,那是她在走来走去。
你爱我吗。
一天夜里,她这样问他。
他沉默片刻,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讨厌说谎。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一天,编辑部里的年轻女孩跑到他的家里来。因为杂志要改版,这个月他的稿子要增加十六页。她在居民区的迷宫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他住的地方,她笑着说,你为什么不装个电话呢,真不方便。
我不喜欢电话,他简单地说。其实最初是因为没有钱,后来是发现没有必要。他几乎不和别人交往,只是偶尔去阿成的酒吧,还有她的家,那都是不需要事先打电话约定的地方。
女孩一路惊叹着参观他狭小的房间,房间很凌乱,摆满了画画的用具,日本原版的参考资料,墙上挂着他旅行拍的照片。窗台上的常青藤是暗蓝买来放在那里的。
你这里真不错。最后,女孩居然下了这样的评语。她说完了公事,却还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只好让她坐在床边——他没有多余的椅子。
他坐下来画画,或许是因为那个坐在床边看书的女孩的存在,他画得很不顺。心情开始烦躁起来时,有人敲门。他知道那是暗蓝。他去开门,在门口对她说,杂志社的人在里面。
你不想让我进去吗。她站在门口对他微笑,手里拎着装了菜的塑料袋。
不,我只是不想你误会。他让她进门,对抬起脸来的女孩没头没尾地说,这是暗蓝。
你的名字很好听,女孩笑着说。
她突然迅速地说,不,我的名字是安澜。说完,她自顾自地走到厨房里去洗菜。女孩乖巧地告别离开。
那顿饭吃得很闷,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新增的十六页画稿使他无暇顾及任何事。他在她走之前告诉她,这个月他不会有时间到她那里去。她低低应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满脑子都是画稿的事。她有一段时间没来,而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有多久。他画画,饿了就吃方便面,累了就洗澡睡觉,连胡子也一直没刮。当终于完成时,他在心里第N次地骂自己从事的行业,然而又隐约有成功的喜悦。
他准备去杂志社交稿,出门之前张望了一下信箱,他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大约是水电帐单,他决定回来再看。
到杂志社要穿过大半个城市,从杂志社回来时,天已快黑了。他回到家倒头就睡,数日来堆积的疲倦在这时铺天盖地般袭来。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他觉得头痛欲裂,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发烧。他爬起来看抽屉,没有药,于是喝了点水胡乱睡去。意识陷入混沌前的片刻,他发现自己在叫她的名字。
暗蓝。暗蓝。
然而暗蓝没有再出现。直到他的烧退去,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他走到外面,空气里已是夏天的味道。他找了一个投币电话给她打电话。他有她公司的电话号码,虽然从未用过。
电话被某个悦耳的女声接起,又转到另一个人手中。最后,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虽然他想问她,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来。虽然他想对她说,我很想念你。我生病了。
她在电话那端喂了几声,他听见自己说,是我。
她说,哦。听不出感情。然后她说,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他说。那封信。他突然记了起来,在自己交稿那天本来打算取出的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我看到有信在信箱里,还没拿。他对她说。
你先看一下那封信好吗。她说,我想让你先看一下那封信。
他忽然固执起来,说,我不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在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他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屏息良久,然后她叹息了一声。
就这样吧,她说,让我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吧。我已经太疲倦了,不想这样下去。
你有权利做任何决定,他以自己最后的骄傲说完这句话。再见,不,不会再见了,暗蓝。
我的名字是安澜。她轻声说,并且哭了。我不是你的暗蓝。不再是了。
他走在街上,因为身体虚弱,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来。但他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家。
那封信已经用不着看了。他把信从信箱里拿出来,打算烧掉。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信封撕开。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暗蓝了。
因为我真的已经很累。
我想有个家,而你不能给我。我想拥有很多的爱,可我最终发现,我的手里是空的,你甚至不愿意用谎言来欺骗我——你只是需要我,而不是爱我。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那次手术,我在手术台上独自流泪。我是多想把孩子生下来啊。然而却不能够。我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爱你,即使你只是需要我。但我累了。我没有力量继续维持这样寒冷又温暖的关系。我总是希望一开门能看到你,而你不来的无数个夜里,我只是一个人守着空房间。至少有个电话也好,但那不是你的作风。你只在想来时来,却没有问过我是否思念你。
所以,请允许我离开。 安澜
他读了一遍。皮肤感觉到眼泪的温度。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倦。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走进她温暖的房间了。那里的门已对他紧闭。他知道自己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回去,对她说他爱她。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她和他一样清楚这一点。他做不到。
尽管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真的爱她。
他把她的钥匙和信——最初的二十九封,和这最后一封——放在一个小包里。他独自去了他们一起去过的海边,把这一切扔进了海中。海不动声色地吞没了这些。
他仅有的感情。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情残疾的人了,因为他甚至无法给他所爱的女子以幸福。他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到北方去继续他的事业。那边已经有几家杂志社向他约稿。
走之前,他画了一幅画,作为杂志社要求的封面。那是暗蓝的海,和一个女孩寂寞的侧影。不知为什么,他想得起来的只有她的侧影,或许是因为经常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的缘故。
那本杂志近来销量很好,满街都能看到他忧伤的暗蓝色封面。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想必她的头发又长了许多。而他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