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印
作者:默音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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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1-10 16:18:59
她说这是会消失的。说的时候,她把头微微转向我,夕阳从后面照过来,把她脸上若有若无的汗毛染成金色。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在碰到我的视线时,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个什么微微地刺痛了我的心。
于是,在那个瞬间,我知道,其实会有些东西留存下来,在我们无法触及之处。
那时我们在等待流星。这是适合英仙座流星的夏天的夜晚,说“适合”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流星是否真的会出现,如同小夏说的那样。
小夏是和我相隔一米之遥的同事,周三的时候,她发了个mail给我,附件是英仙座流星的照片。夜空里灿烂消逝的星群。
现在是英仙座流星的季节哦,小夏在信里说,我想约几个同事周末一起去看,要不要参加?
算了。我回信说,又不一定看得到。而且,我在心里想道,休息天还是在家孵床最舒服。
结果小夏热心的提议被我们这帮冷漠的家伙全盘否决,最后没人积极响应,小丫头发了一个群发的mail发了几句可爱的牢骚,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办公室生活中一个转瞬即逝的气泡而已,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最后自己居然真的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等待流星。像个傻瓜似的。
就在那天夜里,筠说想去看流星。
我其实只是随口提起的,办公室里有人说要去看英仙座流星,不过大家都太懒,不愿意去。我在电话里笑着说,一边把玩着颈子里的十字架吊坠,那是个白金的小坠子,上个星期筠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的。
现在送生日礼物好像太早了些。打开黑色丝绒的盒子,把那个精致的吊坠放在手心看了片刻后,我对筠说。
下个月我就不在这里了,她淡淡地说。
说得也是。好像很贵的样子,作为回礼,请你吃饭吧。不过,法国菜我可请不起。
我可没打算吃死你,她轻笑一声,再说到了那边就要天天吃这个了。这样吧,你做饭给我吃。
我拒绝道,你还想活着到巴黎吧,那就别逼我下厨。不如我们到你家附近的居酒屋去喝一杯。
说完这些话我突然觉得异常疲倦。我不知道筠是否注意到,自从二月以来,我以各种理由避免她来我住的地方。好在这样的隐瞒无需太久了。筠月末就要离开,前往她向往已久的国度。
这是意料之中的离别,尽管如此,我仍是无法完全释然。
一起去看吧。筠在电话另一端以她一贯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
什么?
英仙座流星啊。你刚才不是说现在可以看到吗?
我停止把玩十字架链坠。你真的想去看?
是啊,我还从来没看过流星雨呢。
那好吧,我明天确定一下行程。不过,不一定能看到哦,所以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你还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她笑道。
不抱希望,才不容易失望。我抱着电话淡然说道。
于是我们现在得以在这里等待夜色降临。这里是郊外位于半山腰的休闲别墅,现在是旅游淡季,整栋别墅的房间都空着,住客只有我们两人。
从山脚取钥匙上山时,别墅的管理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不无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大概以往来租住这里的人都是年轻情侣吧,而且又是在这样度假者寥寥的季节——她一定不知道什么英仙座流星。我无视她的目光,听完使用方面的注意事项,就和筠往山上走。
两层楼的小别墅错落有致地点缀于整个半山腰。我们走到自己预定的那座别墅时,太阳刚刚开始下山,把整个山坡的一面染成金黄。这里没什么树木,覆盖整座山的,是葱郁的草丛,几乎掩盖住了上山的小径。
我从背包里取出手电筒,睡袋和蚊香,筠不会想到带这些东西,而我也早已习惯了在她产生某个念头之后解决所有现实问题,十年以来一直如此,而这一切,将在两周后终结。
其实我真的很难想象她怎样一个人在异国生活,筠从来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她只会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突发奇想,然后把一切弄得一团糟。
筠去洗澡的时候我给堇打了个电话。
我刚做了晚饭,好像做太多了呢,不知不觉就做了两个人的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你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谈不上开不开心,我说,刚到宾馆,坐了两个多小时车,有点累。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流星雨,我也好想看呢。
你也知道,这次是和同事一起来,不太方便。
嗯。要是能看到流星就好了。
是啊。我说。
刚放下电话,筠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对我叫道,糟糕,我的非常时期来了。
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用品,走过去递给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带了。她用手抹一下湿漉漉的长发笑道。
是啊,我是万全忠仆嘛。我微笑,无意中目光触及她一览无余的身体,不由立刻有些发窘。筠从来不拘小节,但我依然无法适应她这一点。
要不要一起洗呢。她仿佛是看出了我短暂的尴尬般,坏坏地一笑。
不用了。我说着转身走开。
我们以前不是一直一起洗澡的吗。她在我身后叫道。
那是十来岁的时候吧,我回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
怪人。筠笑道,然后关上浴室的门。
我们洗完澡,草草吃了带来的食物,走出门外。
不知何时已是晚霞满天。大片的红色云彩在天空中缓缓移动,四周被草丛的气息围绕,有夏虫在呢喃。我把睡袋铺在地上,和筠并肩坐在上面。
我戴上MD的耳塞,开始专心地听音乐。筠开始看一本书。没有交谈的必要,因为夜还很长。
这张MD里面只录了一首歌,菅野洋子的《月之茧》,清澈忧伤的女声清唱,听的时候总觉得心情会变得很安静。我有在一段时间内反复聆听同一首歌的习惯,总是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香烟,口香糖,内衣和香水。我想我是一个无谓地坚持着许多个人习惯的人。
在网上看到的一段文字说,习惯是一种瘾,思念是一种痛,感伤是终身治不愈的一道伤口。
而对一个人的习惯,恐怕是一种更深入也更难戒除的瘾。
先开口的是筠,她说起杰的事情。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我们已经分开的事实。她淡然说道,双手放在膝上支着下巴。这是我看过千百遍的熟悉的姿势,在夕阳的渲染下,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扣人心弦。
我取下一只耳塞,把脸转向她。你会好的,我说,到了那边,开始新的生活,拥有新的朋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选择在这个时期出去。她慢慢地抚摸着左手的戒指说。那是他送的戒指,她一直戴在中指上没有取下,我不知道这是否也只是一种习惯。
还记得毛姆怎么说吗,当你和他相隔一个太平洋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的思念都不再困扰你了。
是大西洋,她纠正我说。她总算是笑了一下,尽管很短暂。
我知道,过了片刻,她说,我知道这是会消失的,所有我们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其实不堪一击。说的时候,她把头微微转向我,夕阳从后面照过来,把她脸上若有若无的汗毛染成金色。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在碰到我的视线时,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个什么微微地刺痛了我的心。
在那个瞬间,我知道,其实会有些东西留存下来,在我们无法触及之处。
天黑得很慢,因为现在是盛夏。但光线毕竟已经不适合看书,筠换了个姿势坐着,把书放在一边,问我在听什么歌。
我把一个耳塞取下递给她,她戴上耳塞,靠在我身侧微微闭上眼睛。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听音乐了,学生时代常常合着一副耳塞听音乐,后来,我们更多的是通过电话和网络交谈,每次见面,几乎总是在咖啡馆,餐厅,酒吧的各种氛围里相对而坐。
两人合用一副耳机的时候,彼此听到的其实都是不完美的音乐。但这份分享的心情,以及仿佛是两人的大脑相通的奇妙感觉,是久违了的亲切。我们彼此轻倚着,月之茧在耳畔反复低回。
要是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然而没有什么是不会终结的。
夜色开始降临的时候,我点上蚊香。筠是受蚊子青睐的血质,而且她不杀生,所以蚊子们总是肆无忌弹地在她身旁像轰炸机一样盘旋。
其实我始终不明白,那个人有什么好。我说。
筠立刻明白我指的是杰。她低声答道,感情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筠的恋情始于去年初春,在今年四月完结。她爱上了一个在酒吧邂逅的男子,然后在很久以后才发现他已婚。
一场历经四个季节的爱情,最终以那个男人的逃离告终结。他申请外调离开了这个城市,并对筠说,我相信我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听到筠申请赴法的消息后,我这样对她说。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
去法国一直是我的理想。筠淡淡笑着说。
这我知道。
还有,这个城市已经堆积了太多的回忆。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看到筠被创伤洗练过的笑容,我顿时想不出任何挽留的话。而且,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因为我们只是朋友。
流星到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这里是没有灯光划破夜空的地方,天空是纯净的黑蓝,广阔深邃,英仙座流星就出现在那里。
你看,这里有一颗!又一颗!
筠在我身旁象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我也被她感染了。两个人躺在睡袋上用手指追逐着天空中璀璨的光点。
流星逐渐稀疏以后,我们带着兴奋过后的疲倦返回别墅。我打着手电筒,一手牵着筠,手指明确地感觉到她的体温,我们都没有说话。
一进房间,筠就仰天躺倒在床上。我放好东西,坐在她身旁。
一绺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帮她轻轻拂开。
累了吧,早点休息。我说完,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回隔壁房间去,但双腿懒得挪动。
晓。她闭着眼睛,低声叫我的名字。
嗯。什么?
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真的。
是吗。那就好。我拍拍她的头。其实我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我似乎是在那里坐了很久,注意到时,筠已经睡着了。空调开得很足,所以我帮她盖上毛毯,然后回房睡觉。
放在房间里的手机上有堇的短信:看到流星了吗。晚安。
我回道:晚安。然后关灯睡觉。坠入梦乡的瞬间,眼前浮现出筠在夕阳映照下的侧影。
那是我无法靠近却又无法远离的,如同宿命的存在。
回到家是在第二天的午前。我打开门,发现家里没人。
我放下包,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我从不在筠面前抽烟,因为她讨厌烟味儿,尽管她不会对此有什么怨言。
家里虽然没人,但无处不透出两个人生活的气息。从阳台晾晒的衣服到洗手间里两支不同颜色的牙刷,还有书架上的书和CD。堇有许多日文书和CD。《月之茧》也是她从网上下载后录成MD的。我发现自己的很多细节已经被她所改变,在不知不觉当中。从二月到现在,不能算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我放上彩虹的CD,紧绷华丽的音乐在房间里响起来。这是我买的,但很难说是出于我自己还是堇的品味。
门响了一下,是堇回来了。我听到她把什么东西放在厨房,然后换鞋进来。她几乎是跳进我怀里的。
我在楼下就知道你回来了。她笑着急促地吻了我一下,然后说。
怎么知道的?
直觉啊。
不要相信女人的直觉,我笑道,中午要不要出去吃饭?
好啊。她立刻答道,去吃麦当劳。
那不能算吃饭。我故意做出拒绝的神态,然后忍不住因为她立刻变得沮丧的表情笑出声来。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让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住进来,是不是正确的举动。我和堇同居一个半月后,听到筠和那个男人分手的消息。要说我一点也不后悔,那是假的。
等你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好吗。快下班的时候,筠打来电话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这个星期开始,已经连续四天因为和筠在一起而晚归了。我对堇说是因为要加班的关系。
朝九晚五还真是辛苦呢,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堇笑着说。她做的是自由业,翻译文档,以及帮杂志社写些吃喝玩乐的短稿。不过我很怀疑那是否足够谋生,说到底,现在是我一个人在负担家用。堇把自己的收入按月寄到她的养父母家中,据堇自己的说法,因为不愿意再给那对夫妇增加负担,她满十八岁之后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寄居生涯。听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很清楚自己不会是她最后的驿站。相逢,陪伴,消失,这似乎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默认规则,没有人说地久天长,因为一说出来就变成了谎言。
我还是答应了筠,因为毕竟还有十天她就要走了。而且我一向很难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我们约好在我公司附近的麦当劳门口见面。那里是一个广场,总是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约好的人。我和筠以前也经常约在那里,总是我先到,然后买一个冰淇淋坐在广场的花坛边吃着等她,一般来说,吃完一个冰淇淋她就会出现。也就是说筠几乎总是迟到五分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恶习。
然而今天筠提前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当我走过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她,在夏日傍晚的凉风里,穿着白色无袖长裙的筠看起来显得很清凉。
今天很准时嘛,简直都不像你了呢。我买了两个冰淇淋递给她一个,随即说道。
偶尔让我等你一下不好吗。她小心地不让冰淇淋顶端融化的部分流下,一边说。
说得也是,反正你现在有的是时间。
这你可就错了,出国前几天也有很多事要忙的,而且都是些特别琐碎的事,可烦人了。
你一向讨厌处理现实问题。我们并肩坐在广场的花坛边缘吃着冰淇淋时,我说。
就是。还是你最了解我。她轻笑一声,把头往我肩头靠了片刻。好累,她闭上眼睛低声说。
你的冰淇淋要化了,我提醒她。于是她赶忙继续向冰淇淋进攻。
今天想去哪里喝酒,吃过晚饭后,我问筠。这几天我们总是去不同的店,好像不约而同地想要制造更多的回忆似的。
我最不擅长做决定了,还是你来想吧,她说。
我扬了扬眉,那就到时候再想好了。到酒吧区附近再决定也不迟。
于是我们信步在夜晚的街道上。这里和那处看流星的郊外,虽然只是两个小时的车程的距离,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市的夜色总是妖娆夺目,徒乱人心。我发现自己很难保持那个流星之夜的静谧心情,我的手指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筠毫无防备的手。她就在我的身旁,不时和我说几句话,从容地微笑行走。一个多星期以后,她将离我远去。
过马路的时候,筠照例毫无章法地向前走去。
当心,我低声说,一把拉住她。一辆出租车从她一步之遥险险驶过。筠冲我转头一笑,说,你真是我的幸运蟋蟀。
我也笑,她指的是那部我们曾一起看的电影。《木兰》。
过了马路后走了很远我才发现,我仍然牵着筠的手。准确地说,是她把自己的手紧紧地放在了我的手心。我感觉到她手心些微的汗意,或者那是我的手心在出汗。又或者,那来自我们彼此的体温,和我隐藏的慌乱。
我们没有说话,牵着手向前走去。我们曾经有过牵手的习惯,那时我们年少单纯,对自己将来要面临的种种一无所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在这种习惯已经不再的今天,筠出人意料地牵着我不放,我想那多半是因为即将分离的伤感。
我们在酒吧区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一半时,筠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
去这里好吗。她转头问我。
我没注意到那是哪一家,经她一问,不由整个怔住。这是老克的店,我和堇结识的地方。现在是周末,里面的聚会正在鼎沸。天晓得她怎么会偏偏想要去这里,我从来都刻意避免在她面前提到。
里面好像人很多。我说。
周末当然人多,到哪里都这样。她说着,向门口走去。
你不是喜欢安静的地方吗,这里太吵。
偶尔去喧闹的地方也不错啊,我觉得。筠说着,推开了门。
震耳的音乐声顿时扑面而来。
我正在祈祷里面没有空位,要命的是,老克一见我就迎上前来。
好久不见了呢,晓。他笑着对我大声说,更要命的是,他立刻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筠。
这是我的老同学。我淡然说。
要不要还是换个地方,到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去?我不死心地问筠。
那里已经去腻了。筠对老克笑笑,走到窗前的位子坐下。我无奈,只好在她对面落座。周围的桌子已经错落坐了不少人。有女孩子一边抽烟一边盯着一袭白衣的筠看。而筠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她的迷糊本色,只顾低头看酒单。她似乎仍未意识到周围的微妙气氛,但我可不敢相信她会保持这份失察直到走出这里。
也许是因为周围太过嘈杂,或者是因为我的思维抛锚,注意到时,筠正把手放在我面前作招魂状。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她扬着秀丽的眉问道。
抱歉,走神了,你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你是不是和这里很熟。因为老板认识你,而且那边有人和你打招呼。筠转头示意我看。
一转头,正看到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冲我挥手。我无奈地点头算是回礼。
那个女孩感觉真像男孩子,挺阳光的。筠仿佛是无意地说着。我在心里呻吟一声。
筠拿起她的海盗版红粉佳人和我碰杯。她看了两遍酒单,最后还是拜托老克给她调这个酒。酒单上不会有这种酒,但是你一说他们就会明白。其实就是红粉佳人不加蛋清,殷红的颜色,酸甜的味道。筠喜欢这样口感柔软的东西。我照例是杰克丹尼加可乐。
我和她举杯轻碰。筠低头轻啜她喜欢的饮料,其实这个酒很烈,所以我像以往一样对她说,喝慢点。
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抬头对我笑道,知道了,你真罗嗦。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红色的液体溢出了高脚酒杯。
我飞快接过她手里的杯子,用纸巾擦拭她碰到酒的手。
这会很黏,你最好去洗个手。我对她说。
一抬眼,闯入我视线的,居然是她的眼泪。
筠是从不哭出声的女孩。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角顺着面颊下滑,势如决堤。
她知道了。我顿时明白过来。
我惊讶于自己的镇定。我站起来,走到她身旁蹲下,开始为她拭泪,仔细而缓慢地,正如我以往每一次所做的那样。
你不要哭。看到你哭,我会很难过。为什么要哭,你是个乖女孩。我听见自己絮絮地低声对她说。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我不想故意令你难堪。她说着,开始抽泣起来,我扶住她的肩,把她带出了酒吧。木门沉重地关上时,把喧闹和其它的一些东西留在了我们身后。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好吗。我们在常一起去的酒吧坐定后,我对她说。
她还没从剧烈的哭泣中恢复过来,气息紊乱不定。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相对的,你如果有什么话想问我,就直接问吧。我递过红色的酒对她笑道,这次可别洒了。
她接过酒杯,猛喝了一大口。这一次,我没有阻止她。
她看向窗外,似乎在选择适当的措辞。我们此刻正坐在酒吧的二楼,一个单人沙发和一个双人沙发摆成L形,我坐在单人沙发里,正对着筠的侧影。她的面前是茶几和落地窗,窗外是我们看惯了的这个城市夜晚微红的天空。
筠轻轻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这是她感觉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然后我听见她低不可闻的声音。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你一起住的?
二月。我说。
那时你忙于应付杰所带来的各种问题。我开始经常一个人到刚才我们去的酒吧闲坐。我只是喜欢观察别人,你知道的。其实我知道那个地方很久了,但一直没有去,也许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喜欢的只是某个人,而且不在意她的性别。
我一口气说着,似乎是在看到她的眼泪的一瞬间,很多我曾经竭力死守的东西,都全部崩溃殆尽。
但是我发现我错了,我说。
在那里,我遇见了堇。她当时有一个同居的恋人,认识她不久之后,她有时会来我住的地方和我聊天喝茶。她是那种你和她在一起会觉得很轻松的女孩,缺乏经济观念,路盲,擅长做菜,很喜欢笑。
有一天,她半夜跑来我那里,带着一个背包,包里是不多的衣物。她说她和恋人分手了。我没问原因,收留了她。
这确实是你的作风。筠淡淡地说。
当时只是很纯粹地觉得她无家可归而已。因为她是孤儿,养父母在两千公里外的小城。但后来很多情况都发生了变化。
你发现你爱上了她。筠说,笔直地看向我。
我看着筠,叹了口气。
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一直只是那个人。我说。那个为了路上捡到的一只小猫在开学典礼上和我一起迟到的女孩,那个在发烧的时候紧紧握着我的手的女孩,那个教我买第一件内衣的女孩,那个在大学校园里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那个拿了第一份薪水就马上邀我一起去吃真锅的蛋糕的女孩,那个会在每一个寂寞的夜晚打来电话和我畅谈的女孩,那个为了爱情焦头烂额对我哭诉的女孩。
那个坐在我面前的女孩。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筠说,如果没有爱。
爱有很多种。我只是说。我不想否认自己对堇的感情,如果这样做,未免太残忍。
我不知道筠是否接受了这个无力的说法。但她没再问下去。
仿佛是过了许久,我听见她一贯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决定去法国,是在三月初的时候。筠说。
我忽然想到,那是堇刚刚搬进来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只是合住的伙伴。
一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孩。她说你还没回来,问我有什么事。筠继续说道。
我的大脑突然变得有些呆滞,在堇入住时,我曾经告诉过堇不要接我的电话,但以她的个性很有可能记不住。现在我们有各自的电话线。不过,这已经毫无意义了。原来一切都发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如同命定般错失。
我当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说道,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你的一个借住的朋友,但她接电话的口气,就好像是你的家人。于是我又打你的手机,说要去你家,你对我说,你在外面,大概要很晚回去。
那以后,我又几次说去你那里坐坐,都被你找理由回绝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一个周末,我决定直接去你的家,就在你家楼下,看见她在阳台晾晒衣服。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很年轻。
我对自己说,因为你有朋友借住,所以你不方便让我去。可我很清楚不是这样的。因为那不是你的风格。
我知道,唯一可能的解释是,那是你的爱人。
我不能说,就为了这个我决定去法国。但这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因素。杰的离开和你想的不太一样,那是因为我对他说,我将去法国。他说如果我一定要离开他,至少希望不要离得太远,于是他去了这附近的城市工作,当然,一方面也是为了不再面对他的家庭。就像你一直说的那样,杰是个懦弱的人。他离开以后,我们还常在夜里通电话,一次,我对他说,法国我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为了离开他,而是为了离开另一个人,因为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心力,再去尝试一次介入别人的生活。
我看着筠,想哭,然而眼睛干涩没有眼泪。很久以前我就忘记了如何为自己哭泣。或许是因为总是处于安慰别人的立场的缘故。
你最后还是要走的,对吗。我问筠。声音单调得几乎不像是我自己的。
是的。我本来想就这样离开,却终于还是做不到。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我想对她说请你留下,但有什么在阻止我开口。堇的笑声在脑海中回响,那是清澈得如同天使一样的声音。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把堇捡了回来,但其实是堇拯救了我。她的笑声,肌肤的温暖,清晨起床时她站在窗前梳头的背影,半夜归家时感觉到家里有人的奇妙充实感,一切一切,都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一直对自己说这一切不过是一种习惯,然而直到现在我才突然发现,或许,我根本就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堇。
还有,错失了筠。
筠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的女孩,而且,说真的,我有什么资格再让她陷入三个人之间纠缠的疲惫呢。
我们开始相对微笑,眼睛里都有泪,然而我们都没有哭。
我坐到筠的身旁拥住她。眼睛对着眼睛,我们相望片刻,她轻轻迎向我的唇。
一开始就是用尽灵魂的深吻。这是最初和最后的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拥抱可以是如此痛楚。
当你的心里满是没有归宿的爱。
那天夜里我仍是在十二点以前回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
十天里,我没有再见到筠。直到我送她去机场。
进关前,我和筠甚至没有拥抱。我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说,乖女孩,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发mail给我。
筠对我笑了一下。
我一向很讨厌分别的场面,她说,杰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去送她。所以本来想对你说不要来了,但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你一定会来的。
我也对着她微笑。
两年以后,如果我回来,你会来接我吗。她问我。
不要作两年以后的约定,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说,而且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蔓延而下,筠说得对,分别是很讨厌的场面。
我走出拥塞的机场大厅。堇在家里等我,想必已经做好了饭菜。
来之前我曾对她说,来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堇没有问那是谁,她从来不问,如果你不说。她有她的生活之道,那是支持她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东西。而现在,我似乎也明确地感觉到,她柔弱的肩上,其实承担了许多东西。记忆中从未见过她丧失笑容,奇妙的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很多东西要很久以后才能看清。而现在,我只想继续自己的生活。
那个发生了太多事件的夜晚,筠曾对我说,有太多东西会被轻易毁掉。这是她在和杰的一年里唯一学到的教训,所以,她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在我们中间发生。
筠或许是对的。又或许,我们只是都不够勇敢,都在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反正一切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相逢,离别,消失。这是这个世界不变的法则。
但是我一直相信,会有什么留存下来。
那是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的,无法触及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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