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和五月
作者:蒹葭苍苍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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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1-24 01:15:35
雨后的下午,空气干净而清凉,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闪闪发亮,泡桐树紫色的冠状花朵,堕落一地,微微的香气,混合在凉凉的风里。我坐在从教室偷回来的椅子上听歌,那张碟的名字叫做穿过骨头抚摩你。Nine inch mails在唱,everythingis blue /in this word/the deepest of mushroom blue。有人敲我的门。
一个有着长长的淡红色头发的女孩子,背一个双肩书包,浅浅地笑,蒹葭么,我是一月。
一月是我在校园BBS上认识的,我很少到那种地方去灌水,但在一个睡不着的凌晨2点,我爬上线,在一个叫另类空间的版面里随意的写,我只是写,有没有人有看它们都无所谓。我随意地写。我写我住的那栋红色砖墙的小楼,许许多多绿色的藤条从阳台上恣肆地垂下来,在阳光里自由自在地摆动,还有石头围栏上繁茂的青苔,终年散发出迷人的腥香。这栋小楼里住着很多相爱的人,他们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个安静的地方宽容地收留了他们的爱情。我隔壁的小房间曾经住对一对小情人,但是他们又搬走了。我写我看见一对相爱的男孩子,每天一起爬上高高的天台去晾白色的床单,看日落。但是有一天,他们背对着站在天台的一角,负气地抹眼泪。我说周围的人群和事物已经给予了太多需要承担的艰辛,他们怎么能够再互相伤害。我说我喜欢看见相爱的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我还说我觉得真正的爱情,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与性别无关。
过了一会儿,一个叫一月的女孩子在后面跟了一个跟帖,只有寥寥十五个字,我和我的爱情,想和蒹葭做邻居。我回,蒹葭很乐意。然后告诉她我住的地方。
一月入住的房间朝西,有宽阔的阳台和足够的阳光。她把她带来的一幅云南蜡染挂在我们小小的客厅里。一个跳着傣族舞蹈的美丽女子。她说,蒹葭,这上面有我从丽江带回来的灿烂阳光,挂在这里,明亮又温暖。
她还在阳台上摆了两盆太阳花,太阳花又叫做死不了,有很坚韧的生命力,只需要一点点阳光,一点点水。一点点而已。她笑着告诉我。黄昏的时候她趴在花盆旁边打电话,左手支着脸,半闭着眼睛,甜甜地说,很安静,我还把我们的太阳花也搬来了,你在楼下就可以看得到。休闲居 编 辑
两天后我从教室回来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发现了一束金黄色的麦穗,用一条浅绿色的藤条束在一起,丰腴的色泽,饱满着很健康的样子。旁边的小纸片用黄色的颜料笔写着,送给蒹葭。一月和五月。
这时,一个穿着乳白色宽宽的大T恤的孩子从朝西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小小的个子,倔强的短发,赤着脚,左脚踝上系着一串红色的丝线,我笑着朝她点点头,她轻轻地说,我叫五月,叫我五五就是了。
一月说她出生在一月中旬的一个黄昏,那个时候天空正着飘着细细的雪。但是蒹葭,我喜欢你叫我小一。于是我就喊她小一。
小一和五五都安静的孩子,都喜欢赤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行走,左脚脚踝上都系着一束红色的丝线。房间里的音响经常开着,大多数时候是Enya,空灵寂寞的声音在墙壁四周回响,游移,慢慢逼近,然后直抵灵魂深处。中午和晚上的时候,常常在小小的茶几上吃饭,头碰着头。有时还会轻轻蹭蹭对方的额头。很久以后,小一说,我和五五不仅仅是相爱,而且我们相互需要。黄昏的时候会肩并肩趴在阳台上唱歌,阳光从天空里倾泻下来,满地铺开。她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就在我的眼里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那个时候五五已经从一个中等专业学校毕业,没有在这个城市找到合适的工作。
每天都在屋子里对着电脑,画卡通或者看碟。她说她喜欢各种各样的线条和色彩,喜欢把它们组合起来。她说蒹葭你相信吗,每一支线条每一种颜色都有它们自己生动的表情。
小一还上着大三。我还过着平淡无味的大二。这个古旧的师范大学,有着许多古旧的建筑,看不清颜色的墙壁上长满苔藓或者地衣类细菌,终年散发着潮湿而暧昧的气息,像南方的梅雨季节。
五五常常在周末的时候到学校后山上采回一些植物或者花朵,健康饱满的麦穗,枯枝一样的荆棘藤,开满浅紫色的极细极渺茫的花朵,或者是锯齿类植物,或是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五五说,它们都是坚韧的生命。
五五和小一住在同一个小城里,在城市的两端。有一次我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五五认真地告诉我,我们是在初二的一次数学课上一见钟情的。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幸福。
一见钟情。她说。
我相信一见钟情。那些相爱的人们,是注定要相爱的。注定要找寻,然后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一见钟情,每个人都是散乱的图案,找寻的过程像是玩拼图游戏,只有那两个人组合在一起才是一幅完整的智力拼图。
她们也会有赌气的时候,仍然是一起吃饭,一起听歌,一起看日落,但两个人都不说话。音乐在空气里凝固,我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后来小一告诉我,她们赌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一个叫雷的男孩子和双方父母的阻挠。
那个叫雷的男孩子,是小一系上的同学,经常给小一写信,还打电话。已经两年了。我问小一,喜欢他吗。喜欢。小一想了想回答我。但是我和五五是彼此的唯一。彼此的唯一。
小一和五五都没有交过男朋友。
小一的妈妈和姐姐也很喜欢五五,但是但终于觉察到了什么。假期在家的时候,凡是女孩子的电话,妈妈都不让小一接。如果是男生,妈妈就会热情而礼貌地邀请人家来家里玩,或者让他们带小一出去。小一有一个死党,是父母眼里标准的好男孩。每次五五找小一,都是由他打电话把小一约出来,再把她平安送到五五那里。然后走开,晚上在把小一接过来送回家交给她妈妈。
姐姐在南方,已经为小一找好工作,一毕业就让她过去。不许她留在重庆。
五五的父母也在小城的一个机关里为五五找好了工作,五五不回去,所以经常她的父母打电话来催她,每次都是争执和泪水。但她的父母不了解她,从小五五就是不爱说话的孩子,喜欢一个人玩,一直喜欢男孩子的打扮。记得五五曾经说,三岁的时候,我就觉得孤单,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玩。她说,那个时候的天比现在的蓝,水比现在的清,她知道会有一个女孩向她走来,然后相爱。
蒹葭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有特别不同的性取向,但我只爱五五。妈妈说,我不是阻止你爱,但是希望你有幸福的爱情,过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幸福。没有人责怪我们,但是他们都觉得我们是不正常的,可怜的,需要同情的。
她双手交叉在一起,抵着下巴,我们需要的不是同情,是认同。认同。除了我们两个都是女孩子,我们的爱情和所有异性的爱情一样。
我们不妥协。我们说好不妥协。
那是夏天的午后,小一坐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我们一起抽朋友从北京寄过来的中南海。还有暖暖的风。和飞扬的尘土。
夏天很快就过完,秋天来了。那年秋天的雨水特别多,黄昏的时候,阳光会突然消失掉,天空骤然变得阴霾,一阵狂过一阵的风横扫过来,雨就落下来了。
一个阴霾的黄昏,我斜斜地靠在阳台上抽烟,那天抽的是555,对着屋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五五穿过灯光朝我走过来,短短的头发在橘红色的灯光里被涂上了一层诡异的颜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微微下垂的弧。
天黑了,要下雨了。小一还没有回来,她早上出去的时候戴着我买给她的那顶白色帽子。
我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我很慌乱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我要下去等小一回来。五五朝门口奔去,宽大的T恤像帆一样张开。
那个叫雷的男孩子把小一约出去了。小一走的时候在楼梯间对我说,这是第一次和他出去。她戴着白色的帽子,洋溢着另一种温暖的表情。
一分钟后,五五站在了楼前的法国梧桐树下。雨突然就来了。大颗大颗的雨滴狠狠地砸在黯淡的鹅卵石地面上,被击得粉碎,手掌形状的叶子在雨里疯狂翻涌,五五小小身影显得孤单而无助。没有了小一的五五,等待小一回来的五五。
没多久,一把深紫色的雨伞缓缓移动,越来越近。小一和那个男孩子。男孩子握着冰凉的伞骨,小一抱着满怀的百合花。五五飞奔起来,湿透了的宽大的T恤像折断了桅杆的帆布。裹住她小小的身躯。
小一也从伞下跑了起来。
像所有的爱情电影演的那样,两个深爱的人在雨中一齐向对方奔去,那个姿势,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拥抱终于来临了,体温在雨水的冲涮中升腾起坚韧的温暖。
她们一定哭了。我低下头,手中的烟已经熄灭。
再抬起头,那个男孩子已经消失不见,百合花散落一地。
雨停了时候。小一跪在阳台上烧信。那个男孩子写给她的信,厚厚的一扎,洁白的信封,洁白的信纸,清晰的字迹在火里渐渐模糊,燃成灰烬。有黑色的纸片轻轻飞扬起来,跌跌撞撞,坠落在太阳花湿漉漉的叶子上,叶子闪着光芒。花盆里,泥土腥香。五五从背后抱着小一,头埋在小一纠结的长头发里。空气里是烟熏的味道。那情景在我眼里,神圣而庄严,仿佛一场祭祀。
秋天还是终于过去了。小一已经升到大四。小一的同学已经开始找工作或者准备考研。小一说我要考研。姐姐开始每天在电话里催促。那个城市,一年四个季节都是阳光灿烂。但是,小一说,没有五五,我不去。五五的父母在一个下午从小城赶来,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带着几大包东西,都是吃的。她妈妈穿着灰色的薄昵大衣,靠在沙发上,脸上是一片苍白的疲倦。没有人说话,她爸爸背对着客厅站在阳台上,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和微微泛着花白的头发。小一不在,五五坐在小板凳上掉眼泪。我站在那里,无比窒息。
五五的妈妈在一个深夜打电话给小一,她说,我们都老了。你让五五回来吧。我们都老了。五五靠着墙,咬咬嘴唇,说,他们都老了,骨节已经开始松动,在深夜里会咔咔脆响。
小一,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可以过冬。五五说。
五五离开的那个下午,刮着干燥的风。她的父母站在梧桐树下等她。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眼里是隐隐约约的疼痛。梧桐树几乎落光了叶子,只有顶端,有一团叶子紧密拥抱在一起,像燃烧的火。她说,小一,等着我回来。我考上重庆的公务员就可以回来。等着我。小一,我们都喜欢这个城市,你要为它留下来。
小一也搬走了,她说,蒹葭,我一个人不住爱情的空房子。我会留在重庆,考研,那样就可以有好工作,等五五来。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们不会分开,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在一起。一直。
那个时候是黄昏,我们站在阳台上,外面的只看得见天空,透着沉重的铅灰色,树的影子像印在水面上一般模糊。这个冬天不会下雪了。
小一走后的一个星期天,那个男孩子来敲我的门,很洁净的一张脸,有长长的眼睫毛,湿润的嘴唇。我找小一。我说她走了。他茫然地望着我,她妈妈在学校等她。我的心一颤,她也不在学校吗。他问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哦。眼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倔强地笑笑,说谢谢你。然后在楼梯间里狂奔起来,灰尘飞扬起来了,我看不清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