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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
作者:箫史弄玉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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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1-24 01:15:36
苏堤不是一条长堤,是一个人的名字。苏堤喜欢把眉毛画得细细的,微微一挑,无限妩媚。每次揽镜自照的时候,看见自己眼角细微的纹线,思念就悲悲切切地漫起。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当年,在她耳边念着这两句诗的人,已经走了。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无处相随。
什么都敌不过光阴,爱是三千弱水,散是覆水难收。苏堤把自己的ID以及伞店起名叫:“弱水三千”。休 闲 居 编 辑
杜千山经常会到网上找一些资料,偶尔也会到BBS里点击一些贴子慢慢阅读,但他只看一个人的文章,除了偏爱她的文笔,还有另一原因就是她有着一个美好的ID:弱水三千。常常看着看着,点击鼠标的手,就顿在那里。轻狂岁月自心中似水流过,重回七年前的一幕,叶湛青忧忧柔柔地倚在他的怀里:我就是你弱水三千。
你就是我的弱水三千。许多夜里,杜千山挥别身边如浮云不定的女人,回到自己的房子,对着静默的墙一遍一遍地念着,却再也念不来叶湛青这个在那年秋天离他而去的女子。
在弱水三千的一张贴子里,杜千山得知她有一家同名的伞店。杜千山在那张贴子后面回了一句话:我站在雨里,离你一步之遥,想知道有一天,谁站在你伞下的右边?ID是:千山万水。
两天后,苏堤回了他:我想认识你,千山万水。
杜千山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家店,在一堆姹紫嫣红的时装店中间略显别致。门口用一块深褐色的木牌刻着那四个字,旧旧的,孤单地。
店有点冷清,一排排别致的伞挂壁而立,CD里唱的是Mariah Carey的《I still believe》。一个直发女子懒洋洋坐在木制的方凳上看书,头都不抬一下。
杜千山挑了一把伞,伞面上画着片绿色草原和一个白衣女子。付款的时候,苏堤才放下手里的书,淡然随意地昂起脸,杜千山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眉毛和额头上倔强的抬头纹。
找好钱,苏堤将雨伞放入一个布制的细长袋子,杜千山伸手拿过的时候接触到她的眼神,那般明亮干净。转念想想,收回正欲迈出的步子,朗朗地说了句:我就是千山万水。
苏堤一惊,抬起头,看了他许久,我一直以为千山万水会是个女孩。
为什么?他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她。
谁站在你伞下的右边,这句话,如果是男人写的,是不是应该换成左边?她扬起笑容,竟十分明媚晴好。
杜千山一直在想当初见到叶湛青时,为什么隔着那么厚的毛衣,却还是能听到自己疾速心跳的声音。雨水顺着她的长发一直滴到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从宽大的风楼下拿出盒饭,双手递给他时,慌张失措的那张苍白的脸,对不起,突然下起雨,送得晚了。
那时,杜千山的公司刚刚起步,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事情,常常就一直加班到夜里。楼下街对面的快餐厅卖的蛋炒饭味道不错,配上清淡的丸子汤,是他最喜欢的晚餐。送快餐的一直是个皱纹可以挤死苍蝇的大妈,可叶湛青那年寒假没有回家,白天兼职送快餐,夜里做家教。
杜千山从屋里找出伞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下楼了。跑到楼下,大声招呼她,她从雨里回过头,娇怯地摇摇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见他坚定地依然举着伞站在那里,不禁掩着嘴轻笑了起来。只那一回头,宿命就此无法逃过。
晚上不教课的时候,湛青就来公司里陪他,坐在另一张桌上打打字抄写文件,杜千山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清秀的侧面,温温的怜爱就在心里舒展开来。
累的时候,湛青就伏在桌上小憩,一头纯黑的长发斜斜地散在脸颊直至桌面上,杜千山放下手里的工作,走到她身边,低头看了许久,用手轻轻一捋,露出她手边的大学语文。信手一翻,就看见了那一行字:“我站在雨里,离你一步之遥,想知道有一天,谁站在你伞下的右边?”
苏堤常常拉着杜千山在黎明前开车到山上,站在最高的石头上,迎着风,向着北方大声地喊着:“你-好-吗?”,一遍一遍,喊到泪流满面,就倦倦地曲下身来,脸埋在双臂之间,直发散了下来,遮住那张淡定平和的脸。杜千山伸出手扶她,眼前突然乍现许多年前的那夜,那张黑发下净白的脸,呆立在原地,苏堤回过头来,眼角泪痕未干,楚楚地望着千山。黎明薄雾里,那头清汤挂面的长发一下子刺伤了他的眼。
在杜千山三十三岁的经历里,生命中不曾缺的就是女人。长长短短的青丝,浓淡不定的香味,合成了他热闹的人生寂寞的灵魂。承诺于男人而言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会让一个女人变得充满欲望并一路不可竭止地庸俗下去,在无法确定自己可以践诺的情况下,他吝啬誓言一如葛朗台吝啬自己的财富。
然而那个清晨苏堤脸上的忧伤给了他一个恍惚的错觉,似乎经过的岁月一下子剪去了叶湛青离开他后的那一截,荒唐的生活不羁的性情忽然有了想要改变的冲动,只是苏堤那天美好的脆弱稍纵即逝,重回现实,笑容里依然带着骄傲而遥远的淡定。欲望在他心里一点一点地尝试着重新收回,不过是两个过于相似的人,未必可以取暖,他想。
生意上的勾心斗角,生活中的尔虞我诈,所有坎坷或者挫折只让一颗心日渐僵硬,已经很久没有耐心去完整地看一本书了,但他看苏堤的文字,那种唯美的纯粹的小女人文字。她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企图构建完美爱情,那份唯美,离他的生活如此遥远,就像一个大汗淋漓的人站在山顶眺望着远处那方宁静的湖面,知道那是自己最渴望的却也是最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写:所有的沧海在变成桑田之前,也曾经都有一份水样的柔软与清澈,不是所有错误都不可原谅,坚强冷漠的躯壳之下,我知道我们都有一个无助的灵魂。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内心小小的破碎。原来一滴水的热量也足以令生硬的冰块粉碎,无声无息地四散来。
他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打电话给苏堤,所有的女人里,唯有她不会因此而狂喜或者责怪。她明朗的笑声是一块温润的玉,虽然明知内里也是支离破碎,但总算不是一个祥林嫂般四处揭示伤口的女人。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一直很仰慕你,你知道吗?有一回,杜千山微醉后问她。
苏堤笑了,清清爽爽地笑着,是吗?呵呵,我不介意被索要签名的!
我还爱上你了,你知道吗?他半假半真地说着。
她吃吃地笑起来。
杜千山有些难堪不解,你笑什么?
她喘了喘气,才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很荒谬。千山,我们太过相似,两个人的心里阴影太多,就不足以善始善终。
你能确定有一天你就不会爱上我?杜千山微眯着双眼,一点一点地试探,在他的想象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遗忘一个人不过是时间加上空间的距离,爱上一个人也一样。
苏堤低下头想了想,不会,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天子你是君王,但我不会是你的女人,我不想成为你茶余饭后炫耀的战利品。
杜千山尴尴尬尬地笑了,以掩饰内心的挫败感,猛吸了口烟,呼出,用手拂了拂,随之拂去心头难堪。苏堤,如果有一天你出名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呵,如果?你没有确定的事情我也一样很难确定。她轻松地笑了。
有些女人是流动的水,不管经过任何的污秽,依旧保持洁净的底色,比如苏堤。在那一刻里,杜千山真的有点想得到她了。
杜千山一直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能和一个女人独处一晚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在海边的那夜,风平浪静,潮水一层一层地退去,留下如镜的沙滩。苏堤提着鞋子,走在浪的边缘,风卷着她薄薄的裙角,露出苍白的小腿。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她低下头,看着海浪刷平着被踩凹的沙面,嘴角的笑意凝固。
她回过头来,对着双手插在裤袋面海矗立的杜千山,那天我看到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女孩说: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就像这被海水卷去脚印的沙滩,那样的干净滑溜,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天蓝得那样的深邃,海水却是黑的如此彻底,一如苏堤眼底深深的无奈。
他没有应她,眼神笃定地凝视着她。风掠过,她抱了抱手臂,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她,感觉到怀里那温软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回应。
在那一刻,杜千山的心里突然有一个信念,这个女人心里深深藏着别的人,但有一天,他要让她唯一会牵挂的人是他自己,要成为她笔下的唯一主角,而不再只为那人而写。
但是此刻,他至少能抱着她,距离消亡,仅以嘴唇轻拂过她温软的耳颈。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不夸张不奢华,像洗完澡后身上干净的水样的味道。杜千山深深地闭上眼睛,贪婪地捕捉着这味道。仿佛来自天界,感觉到内心瞬间的平静,
湛青是从不用香水的女子,却周身弥漫着淡雅的清香。第一次杜千山亲着她小小的耳垂,追问她香味的来源,她抿着嘴轻轻一笑,娇羞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俯下脸,从她光洁的颈项开始亲起,缠绵而霸道地,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留下淡红的痕迹。湛青仰起脸,闭上眼睛,月光从狭小的窗户洒进,在她脸上一片纯色。
恍惚的片刻却被一声巨响中止,门推开的同时,两个人被惊醒,纠缠的双手松开。杜千山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与湛青一模一样的脸庞,无以名状的讶异里,一时无言。湛青也回过神来,紧张地一把推开他的身体,走到门口那女孩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湛蓝……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是谁?叶湛蓝毫不客气地指着杜千山的鼻尖,同样清澈的眼眸里却缺少湛青的温柔。
许多年后的今天,杜千山才明白,叶湛蓝出现于他的生命,也许就是为了预支出她一生的任性与激越。这个象海藻一样的女子,第一句话,就一直一直的问到了终老。每一回杜千山去看望她,她总会抬起倔强的小脸,定定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是谁?
杜千山一次又一次被这句话噎得疼痛难忍,即使归去后把脸埋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人身上时,也依旧难以甩去心头那份酸涩。
在湛蓝傲慢的眼里,从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悸动,每一次看到湛青为他送饭洗衣的时候,眼角的不甘与不屑尽露无余。湛青总是温柔婉约拍着她紧绷的脸,把她交叉于胸前的双手扳下来,握在自己的手手心里摇晃着,好妹妹,好妹妹。
湛蓝放低倔强的下巴,无奈地看着湛青幸福满溢的眼睛,姐姐,男人是用来疼爱自己的,而不是让自己去疼的,你要看一朵花开,买张花展的门票就行,没有必要自己费尽心力的种植。
湛青笑了,可是我想看的不只是一场花事呀,我想要整个春天。
她牵着湛蓝的手,指着在一边认真忙碌的杜千山,就像这样,你呢?你要什么?
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湛蓝别过脸去。
湛蓝用三个月迅速地从校内找了个男友,程平是一个天性简单纯良的男子,臣服于她如木棉一般绝决傲然的个性。如她所需,百依百顺,呼来呵去,风雨无阻。
有天下雨,四个人在一起打八十分。湛青与千山心有灵犀,每张出牌都适到好处。几轮下来,湛蓝的嘴越噘越高,不断数落程平,他则一脸的无辜与忍让,战战兢兢,只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如她意。
湛青给杜千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个回合时让让他们。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依旧故我。不过是消遣而已,还要如此做戏,可笑!杜千山从骨子里嗤笑输不起的人。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对家,我不玩了!湛蓝突然脸色一黑,把牌往对桌程平摔去,起身离开。
程平一呆,手里机械地洗着牌,看着她的背影,托了托眼镜,不知所措。
快去哄哄她吧。湛青着急地对他说。
哦。程平木头地应了应,追身而去。
那一夜,湛青一夜未归。雨一直下到天明,高大的阔叶梧桐在狂风里呜咽作响,所有曾经以为顺理成章的美好结局,从此下落不明。
天明的时候,苏堤已经坐在杜千山的怀里睡着了。日出的美丽,不及她安然娴静的睡容,杜千山一时不忍唤醒她。
腰间的手机突然响起,苏堤猛地惊醒。杜千山眉一皱,打开看看号码,就直接断掉。
你怎么不接?她揉着眼睛问道。
一些无趣的女人!杜千山眉头一扬。
苏堤微微一笑,坦然地从他怀里移出,拍拍身上的沙子,歪着头看他,小心风流债欠多了,要用下半辈子来还。
都还你怎么样?他眯起眼睛看她,眼里笑意四起。
苏堤俏皮地翘起嘴角,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我命太薄,受之不起。
苏堤就是有办法将所有暧昧的暗示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有时候是懒得再去分辩其中真实的可能性有多大了。曾被辜负过,注定要带着个终身不愈的创痛辗转于尘世,宁愿似是而非故作糊涂地耗尽青春。
不是没有焚烧过,不是没有狂乱过,只是代价太大,竟输了多年来苦心积蓄的幸福。像那个邯郸学步的女子,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步伐。
她辞掉舒适安逸的职位,用那个清晨陆从容悄悄离开时,放在她枕边的存单里那一笔钱到西藏狠狠地走了一趟,回来后开了这家伞店。过起了她曾经梦想的生活,一边写书一边开一家自己喜欢的店,不用再看别人的眉高眼低。
这个梦想陆从容一开始就要为她实现,被她一语拒绝。苏堤一向看不起卑微地生存于男人金钱里的女人,但如果他是说:让我来养你一辈子吧。她想,她会不假思索地接受。其中的差别,在女人心里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让我来养你一辈子吧。这是多么俗气的一句话呀,和柴米油盐放在一起,和洗碗煮饭放在一起,和面盆牙刷放在一起,却就是放不进苏堤不容于世的爱情里。
那个清晨,她攥着那张早已没有了体温的存单,咬着牙,扬起头,忍着不掉一滴眼泪。从存单里轻飘飘地掉出了一张小纸条,写着陆从容的一句话:即使用墨水将所有的窗户都涂黑了,黎明依然要来。如果,如果不能给你全部,我宁愿离开你。
苏堤手一松,眼泪随着那纸条落下地来。他以为这样能避开对她的伤害,以为可以给她平静安稳的生活,却不知,幸福只有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才有,不管以任何形式任何结果。
就象小人鱼的命运,黎明依然要来,命定的离别依然要去面对。她在心里怨着他,却又忍不住想向远方的他问声“你好吗?”。她还希望有一天,她能大声地告诉他:“我很好。”,不再泪流满面。
爱情令我如此的心灰意冷,不想为爱受苦了,真的。苏堤有一次在电话里对杜千山轻声叹息着。
杜千山嗤笑,那是因为你用来遗忘的时间还不够,有一天,你依然会犯同样的错,心甘情愿地接受同样的苦。
我不会!苏堤肯定地回答她。
你确定?杜千山把脚翘到茶几上,靠着柔软的沙发,点上一根烟。
苏堤捧着电话抱膝坐在靠窗的书桌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腿踝上的银链子,想了想,一辈子我不敢说,起码五年内我不会。
五年?好,我们就用五年来打个赌,我赌你会,一定会。杜千山不驯地叨着嘴角的烟,傲慢地笑,其实心里是清楚的,自己真正要赌是什么。
苏堤抬起头,望着窗外晕黄的月亮,忽地想起陆从容离开前的那个夜晚,月亮同样的迷惘。她凄然一笑,不作任何玩笑地坚定地说,我就跟你赌,赌我至少不会在五年内爱上任何人。
赌什么呢?他懒散地弹了弹烟灰。
随便,不管赌什么。苏堤毫不退却。
要不这样吧。杜千山坐直身子,如果你输了,给我生个女儿。
生个女儿?苏堤皱起眉头,为什么?你的女人那么多,怕没人给你生呀!
可是你的品种比较优秀。怎么,不敢了?杜千山呵呵笑着。
好!那如果你输了呢?苏堤傲然地,因为已经输过,那么彻底,再没有人可以赢她,没有人。
你说。
我也不知道想要什么。苏堤眯起眼睛,一起竟想不起自己希望得到什么,又或者,不清楚他能给她什么?不过是两本过期杂志,被翻得卷起了边,像藏在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看透了。
要不这样吧。我输了的话,陪你看一辈子的海和山,不管什么时候。杜千山平静地说。
苏堤想了想,笑笑答应:好!
她想,也许这个不甚公平的赌局,可以为她避开一些劫难,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再那么轻易地付出自己。也好。
杜千山也笑了,其实她有没有爱上谁如果她不说谁又知道,他要赌是,她会不会在五年内爱上他,或者更短。就算不爱,起码两个人可以保持着一个不被淡化的距离。棋逢对手,怎容草草收场。
有时候,杜千山会连续数天不找苏堤,因为公司巨细事务,就算她打来电话也是匆匆了结。苏堤常常冷嘲热讽地说他,这辈子唯有事业才是他的长期情人,终他一生永远热爱。
但空闲的时候,他偶尔会陪她呆在伞店里,也不介意地方狭小衣衫笔挺,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开始点烟,被苏堤狠狠抢回,扔进垃圾桶。他耸耸肩,无奈地说着:女人啊。
苏堤得意洋洋地白了他一眼,在这里我是老板。
店里有一把很独特的情侣伞,是“弱水三千”的招牌货。苏堤把它打开固定在角落处的装饰台上,杜千山突然注意到不知何时,她把那句话写在了伞面上:“想知道有一天,谁站在你伞下的右边?”
杜千山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回过头望望苏堤,她已埋头在写她的文章了。微微歪着头,不时用牙齿咬着笔杆,再继续写。他的心头忽地一痛。
苏堤,周末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苏堤顾着想情节,随口嗯地应了他一声,一想不对,抬起头,看着他,他已背过身,面朝阳光,阴影洒在他的身后。
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来到郊区一个僻静的疗养院。苏堤什么都没有问,一路沉默,不时转过头看看这个平时谈笑风声的男人,一脸的肃穆。
杜千山带着她来到一间小房间,窗外种着株高大的玉兰树。一个白大褂的护士从门里出来,看见他便很熟稔地对他微笑。
屋里,一个女孩背对着门坐在窗前的书桌边上,一头漆黑的长发直至腰间。
杜千山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身子,湛蓝,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地转过头,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他,手在他的眉毛上划呀划,你是谁?
杜千山眼眶一红,紧紧抓住她苍白的手,湛蓝湛蓝,我是千山啊。
那一夜,程平终究没能追上叶湛蓝,他傻傻地站在雨里,不知道是该回去,还是继续找寻。凌晨时分,雨渐渐停了,风也不刮了,他走在校外的小道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叶子滴下来,滴进他的脖子,不禁低头缩了缩,却发现坐在树下的叶湛蓝。
她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周身湿透,不停颤抖。程平紧紧抱住她,湛蓝,我找了你一夜,你到哪去了?
怀里的那个身体是如此冰凉,所有的娇纵都消失了,她只剩下无依无靠的抽泣。
你怎么了?程平反复地问着。用手温柔地拨着她凌乱潮湿的碎发,却发现脖子上一片惊人的伤痕,他一慌,松开手,仔细打量起她,衣衫褴褛不整,手上腿上满是划伤。
她埋着脸,呜咽地说起这个混乱的夜晚,她的挣扎,却依旧逃不过那些拧笑的脸和肮脏的手。
那个张扬骄傲的叶湛蓝再也回不来了,她像丢失了翅膀的天使,一点一滴地收起自己飞翔的向往。隐着,忍着,藏着,那夜的劫难遂成了心里的一根刺。
对程平,她只有一个要求:求你为我保密。
程平并没有立即弃她而去,然而他留下来的方式还不如在那天就一走了之。当初的百般呵护、万千宠爱,在一夜之内,消失殆尽。他的闪闪躲躲、欲语还休对湛蓝而言无异于将那根刺扎得更深些,她在夜里偷偷哭泣,为自己曾经的任性以及再无力重回的清白痛声哭泣。
一天夜里,湛青做家教去,杜千山一个人呆在她们租住的宿舍里看球赛。八点的时候,湛蓝和程平一起回来了。
湛蓝有些神情恍惚,默默地和程平坐在沙发上,拿出茶具,把水烧开,准备泡茶。冲茶的时候,水溢出溅到手,她疼得啊了一声,把手指塞进嘴里。
杜千山下意识地回过头,却看到程平无动以衷地端坐着看球,眉头一皱,还不赶快给她涂点牙膏。
哦。程平看了一眼湛蓝的手,面无表情地应着,走到卫生间拿了牙膏出来。
湛蓝眼里满是愤慨,冷而失望地看着他,一手推开他递过来的牙膏。
程平低头不看她,挤出牙膏,欲往她手上抹去,湛蓝一别手,咬着牙瞪着他。
程平把牙膏放在桌上。那就你自己涂吧。
湛蓝一下站起,冷笑,程平,没人让你当救世主,要走就走,我叶湛蓝不食嗟来之食。
程平别过脸,眼里闪过一丝的矛盾和纠结,那夜湛蓝的劫难也是他心头永远的痛。他爱她,只是无法叫自己不去计较,终生她无法抹去她身体的不再完美所带给他的阴影。
程平沉默了许久,直起身走出,打开门的时候,手在门把上停留了一会,低声哽咽地说了句,湛蓝,对不起。随即离去。
门重新关上的瞬间,湛蓝心一灰,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发上,捧着脸,呜咽着。
杜千山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发生什么事情了?
湛蓝抬起脸,凄凄地看着他,身子一软,从沙发上滑下来,扑进他的怀里。那个夜晚又回来了,终此一生再也逃不过,在那痛苦漫长的过程里,她生不如死泪流满面,而程平的离去,更令她欲哭无泪心如死灰。现实是如此残酷,不将人逼入绝境誓不放手。
杜千山从她断断续续的只字片语里洞悉了一切,心里一阵悲痛,只得紧紧抱住她不停颤抖的身体,像一片狂风里摇摇欲坠的落叶。
她不再是那个骄傲跋扈、任性妄为的小女孩,她只是一个绝望的在他怀里寻求依靠的小小躯体,杜千山在那一刻里发现自己自此再也无法将她从怀里推开。再也无法。
生命里有太多沉重,婉转忧怨不可承让,每一步都是注定的,不容拒绝或者回头。
从疗养院回去的路上,杜千山把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树影从车窗外急速掠过,如往事重演一般,模糊而不可触模。
把苏堤送回家,他直接去了酒吧,那里可以找到他要的烂醉和释放。女人,或者啤酒,放纵以及激情,光鲜的表面之下那一颗死死压抑的心,需要一个途径。当年的柳永,忍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生存在这个时代,浮名要,浅斟低唱也一样要。隐痛在这个都市里像一种瘟疫,被染上的人,再无痊愈的机会。孤独可耻,不如任情欲汹涌,淹没自己。
半夜醒来,撑起身子,端详着身边那个吧女陌生而媚俗的脸,已在满足中沉沉睡去。突然心里有点厌倦,这么多年,心越走越远,好象丢了一样,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无情而冷酷。
开着车子直到苏堤的楼下,她的窗户依然灯亮着。伏着方向盘上,看了一会,才拨了电话给她。
在干嘛呢?
写东西呢。她轻快地应着。
什么时候也写写我吧?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的形象太糟糕,不太适合我所擅长描写的那种笃定坚毅的男人。
一个好的作家应该尝试描写不同的人物个性,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每次写到最后,我必定会爱上自己文章里的男人,但如你般,除非大做修改,否则我怎么也不会爱,又如何去写?
他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了僵。
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一个孩子。他转了个话题。
你赢不了的,千山。她肯定地回答。
他呵呵大笑,别那么快下结论,我看人很少走眼的,你也许不会是一个好妻子,但一定会是个好情人。
苏堤被这句话狠狠呛了一下,紧闭上双眼。生疼地想起自己二十七年的生命里,最沉痛的一次爱情,得到就是一个情人的头衔,陆从容的生命里已有人早早占据,自己尽心竭力去付出,换回来的也只有他短短两年的厮守,恩爱转眼即逝。欲望再深,也深不过他对一个完整家庭的向往。爱,不过是一个姿势,翻个身就改变了。
心里从来不曾后悔过,只是无法止住悲伤而已。握着电话沉默良久,眼泪迟缓地落了下来。
那夜,杜千山一直没有离开,夜里三点苏堤的灯才熄了,他抽光了一整包的烟,躺在车里睡着了。
苏堤把她新写好的小说打印出来,第一个就拿给杜千山看。他斜着眼瞥了那叠薄薄的纸,没有伸手,我不看。
为什么?苏堤讶异。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早期的作品,我讨厌看你现在写的东西了。他挑了一下眉毛。
苏堤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把小说收回抽屉。没品味,都说我进步了,只有你不喜欢。
杜千山深深吸了口烟,仰起头,呼出一个圆圈。其实,是因为你后期的文章里始终只有一个人,而且怨气太重,所以我不喜欢。人不应该只为某个人而活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苏堤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杜千山眼神定了定,心里一阵痉挛。那一年,他轻轻俯在叶湛青的耳边呢喃着同样的一句话: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湛青嗔笑地低下头,眉间眼角尽是春光无限。
杜千山一抬头却看见百页窗外叶湛蓝那道冷漠而悲凉的眼神,忽的慌张失措,手松了松。
湛蓝,我们不可相爱的。某些夜里,杜千山把脸埋在湛蓝柔软的胸前,负罪地说着。
湛蓝凄凄侧侧地笑了,明亮的眸在黑暗中像一只灵锐的猫。千山,你知道吗?这地球最早的生物就是海藻,从寒武纪起,海藻和大地纠缠了整整八千万年。
她把脸靠在他浓密的黑发上,千山,我就是你的海藻,生生世世。
爱是海藻纠缠大地,恨是翼龙不复在天。杜千山目光飘忽地望着窗外,嘴里呢喃着这句话。
苏堤没有听清楚,追问他在说什么。他回过神来,朗朗一笑,把烟掐灭了。窗外有一只鸽子飞起,振动翅膀,像一道白光消失远方。
苏堤不再理会他,对着镜子,细细画着眉毛。杜千山靠着桌沿,双手抱于胸前,仔细地端详这个女人,这个口口声声不会爱上他的女人,他不相信,当她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心里会没有一丝丝的悸动。
桌上的手机响起,苏堤随手接起,喂了两句,对方没有作声,沉默了一会挂断了。苏堤奇怪地合上手机,想了想,再翻开认真看那个号码,脸色一变,手紧紧地攥着手机,一言不发。
一会儿,她回过苍白的脸对杜千山说,带我去看海。
杜千山一句也没问,很干脆地点点头,立刻转身出门开车。
苏堤把喝完的易拉罐使劲往海里扔,双膝一软,跪在沙滩上,放声痛哭。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可是,为什么他不说话?苏堤絮絮叨叨念着,泪流满面。
从容,你好吗?告诉我,你好吗?她对着黑色的大海用力地喊着,声音回荡在空阔的海岸线上,被风打散,被浪卷走。语言是如此苍白,表达不出感情的百分之一,思念是如此具体,却盼不来一句温暖的问候。她把脸埋在杜千山的怀里,低声呜咽,从容,我很好,很好……
杜千山心里一阵悲哀,自湛青之后,他抱过不计其数的女人,爱他的、迷恋他的。可此刻怀里的这个女人,她爱的是别人,念的是别人的名字,写的是别人的故事,无论他怎么用心怎么努力,也依然换不回她的一丝眷顾。或许如她所说,此生他欠下太多的债,必得以一种方式偿还,而她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得不到的心。
喝光了一整串的啤酒,月亮开始下山,海面上一片静谧的银光,脉脉不得语。
苏堤安定了下来,拨拨微乱的头发,平平静静地对杜千山说,回去吧。
坐在车里,苏堤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长而潮湿的发丝顺着额头自耳畔垂下,半合着眼,微斜着头,只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划来划去,一遍一遍地写着弱水三千。
杜千山重重地吐了口气,拍拍酒精作用下开始发热的额头,定定地看着那张悲伤的脸,苏堤,有一天你会不会忘了我?
她默不作声,只是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写着同样的一句话,爱是弱水三千,散是覆水难收。
杜千山紧紧闭上眼睛,如果不能爱他,就让她恨他也好,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能留在她的记忆里。他熄了车,关上车灯。苏堤扭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我要吻你。黑暗中,杜千山的眼睛出奇的亮,令人害怕。
苏堤把头转向窗外,我不要。
可是他的身子已经倾过来,一手掰倒了靠背,嘴唇不容拒绝地压上了她的唇。苏堤一惊,用力挣扎着,不停地转动着脸,在狭小的空间里,无能为力地作最后的抵抗。
杜千山浓重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在她耳边辗转着,手伸进了她的裙子,苏堤,你知道吗?你是我仰慕的女人,最仰慕的女人。她悲伤地在他身下苦苦哀求他,千山,不要!千山,放开我。千山,我会恨你的!
可是,所有的语言远远抵不过一场欲望的激越。黑暗里,苏堤紧握手心,用力咬着下唇,不再出声,不再作任何徒劳的努力。眼泪顺着耳际流进了长发间,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只是为了从她生命里夺走一些东西,陆从容是,杜千山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原来是不容许你有任何的喘息机会,不过是,换上一张又一张的脸,应着一个又一个的劫。
在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不曾睁开,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陆从容那张模糊的脸,遥远而忧伤地望着她。她突然明白,从他离开她的那个清晨起,幸福,就已经从此石沉大海,不知下落。
如果你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为我生下他?平息过后,杜千山抚着苏堤冰冷的侧面轻声问道。
苏堤没有回答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开始发白的东方,星星在一颗颗地隐退,月亮消失了,天空一片苍白。心在那一刻里已死,就算她没有爱上他,她还是输了。她以为能用一个赌注来为自己避开某些劫难,可惜,就算用墨汁将所有的窗户都涂黑,黎明也一样要来,是命定的,就一定会迎面而来。无处可逃。
黎明终于来临。
杜千山站在高大透明的候机室内,高昂着头,望着窗外那一架由缓而快起飞的飞机,隐藏在眼镜背后的双眼里是否有疼痛的痕迹,无人知晓。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输赢的结果,千山,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报复。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这张便签,它是苏堤登机前塞进他手里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里,惨淡而快意的一笑。
这个倔强的女子,带走了最后的胜算,只为他留下永久的疑惑。而此去经年,将永成陌路。
他把那张纸叠成一只飞机,用力向远处投去。纸飞机在空中跌宕起伏,缓缓降下,终于,尘埃落定。他深深凝视它的去向,嘴角扬起一个莫名而苍凉的弧度。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开车,扬尘而去。
路上,杜千山隐约听见有飞机从头顶掠过的轰鸣声,抬起头,却只见白云无边,西风乍起,像那一年的秋天。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的清冷,刮着同样的西风,扬起满城的黄叶。
杜千山深深地吻着怀里的湛蓝,她的手环抱着他的腰,她的舌纠缠着他的舌,疯狂柔情里渗着隐隐的无望。杜千山轻揉着她的短发,却从指间的缝隙里看见那扇被推开的门后,湛青瞬间苍白阴郁的脸。钥匙从她无力的手心里清脆落地,她指着杜千山,难以置信的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千山,你说过,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饮。是你说过的,是你!
他一跃而起,企图抓住她的手,却被她闪过。
湛蓝低低地垂下头,寂寂悲哀地轻声唤着:姐姐。
湛青不停摇头,绝望的眼神一寸一寸地灰掉。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手紧紧捂住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哽咽的声音。她看了湛蓝一眼,再看了杜千山一眼,点了点头,凄绝一声狂笑,好,很好,只取一瓢,只取一瓢……
然后一个转身飞奔而出,杜千山套上衣服紧跟着冲出去,在小巷口处只差一只手的距离就要抓住湛青的衣襟了,可是,那来不及一伸的手成了永远的遗憾。一辆汽车从巷口急速驰过,扬起湛青小巧柔软的身躯,霎时间,满地的血迹似红叶飘飞。杜千山伸出一半的手顿时定在半空,像一枚久远的琥珀,被时光凝固成一个雕塑,永不改变的姿势。
背后传来一声惊呼,他一回头,看见湛蓝惊恐的双眼,仓惶的步伐,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狂风吹起,满天的黄叶在空中旋舞着,一片耀眼的金黄,末世一般。叶湛蓝忽然就此跪了下来,瘫坐在路中央,瘫坐在黄叶纷飞的斜阳里,双手徐徐举起接住叶子,脸昂得高高的,她笑了,一脸的天真,姐姐,你看,好多的叶子啊。姐姐,你看,像家乡的雪一样,好多,好漂亮……
风依然是那么大,玉兰树落了一地的枯叶,杜千山停下车,站在疗养院的门口,远远看见叶湛蓝一身素色端坐在树下,高举着双手挥舞着空中的落叶,斜阳里,那张轻轻扬起的纯白的脸上,有着无邪的笑容。
他紧紧闭上眼睛,记忆如秋草疯长。三十三年的光阴像一支离速的箭从心头急遽而过,生命就此生生撕成两半。恍若隔世。
旧欢如梦,当初谁料今?
2002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