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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眼泪在水里
作者:连谏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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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2-13 23:57:36
我哭了,你们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鱼的眼泪在水里…………
(一)
妈妈一直在哭,当她决定答应爸爸的时候,一下子就镇定了,从每个清晨到夜晚,她坐在阳台的光照里编织一件毛衣,细细的线,繁多的花色,美丽得不像样子。她是个编织高手,但那件毛衣,她织了整整一个月。
爸爸每次回来看,眼里都是不耐烦,她会定定地看着他:“难道连编织一件毛衣的时间都等不及?” 休闲 居 编 辑
爸爸就没话说,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答应妈妈,等她给我织完那件毛衣再办离婚手续。
可在每一次出门时,他脸上都有上当的惊惧。
毛衣终于织好了,妈妈把它套在我的身上,慢慢地套,象要把一辈子的时光用完,然后,妈妈看我,笑起来,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了。
妈妈抱着我:“小鱼,我爱你,记得妈妈的爱吗?”我点头的时候哭了,说:“妈妈,不和爸爸离婚好吗?”她微笑着说:“好啊。”
眼泪滴在我脸上。“乖鱼儿,去告诉爸爸我织完了。”
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家才是家,我快乐地要飞起来,编织的毛衣,象天使的衣裳。
爸爸看见我身上的毛衣时,我看见了他眼里的喜悦,一只笼中鸟看见笼门大开的喜悦。
他已经很久不住在家里了。
敲门,没有人开,爸爸掏出钥匙,边开门边嘟哝:“又在玩什么花样。”
然后,我们看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从没见过那么苍白的脸。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手腕向外微微张开,不祥的气息,在屋子里弥漫,阔大而富丽的家一下子就被阴暗笼罩了,冷冷的风,穿堂而过。
爸爸吓呆了,我跑过去,摇晃妈妈的手,妈妈最后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细碎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我喊:“妈妈……”她再也不能回答我了,然后,我回头,一字一顿说:“我恨你!”他的眼神跳起来,充满惊恐的绝望。
那一年,我13岁,妈妈自杀了,因为爸爸要离开她。她曾经是爸爸的嫂子,居住在青岛市郊区的他们很穷,爸爸的哥哥死了。爸爸继承了哥哥的房子、还有哥哥的妻子,他穷得找不到老婆。妈妈告诉过我,娶她的时候,爸爸发誓让她过上好日子。
直到生下我,爸爸还没让妈妈过上好日子,生完我后妈妈没有奶水,我只能喝最便宜的奶粉,营业员的讥讽的眼神让他决定,一定要让我喝上全世界上最昂贵的奶粉。
于是,爸爸开始种花草,一年比一年种得多。当他终于能够买最好的奶粉时,我已不需要喝奶粉。
爸爸的花草,在城市的街上越来越多地点缀着城市的美丽,他从一个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为这个城市著名的园艺大亨。
我们居住的郊区被吞噬进城市的腹地。而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不美丽了,爸爸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妈妈总躲在厨房里哭泣,她是个柔弱的女人。甚至认识的字都不多,爸爸说:你在家看孩子,不要出去了。妈妈上街,甚至还没改掉东张西望的没见过世面习气。
爸爸不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乡巴佬妻子,偶尔我们在外面吃饭,他的熟人过来打招呼,我能看见爸爸眼里的窘迫。
爸爸说要离婚的时候,妈妈问他:“你不是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吗?”
爸爸不敢看她,说:“这个家给你留下,比从前,不是好上天堂了吗?”
妈妈说:“这样的家,我不要。”
爸爸不语,抽烟。那个夜晚后,他再没回家。他领着我走的时候,对妈妈说:我会给她最好的教育,你不行,如果你爱她,就让我领走她。
妈妈看着他把我领走,一句话没说,眼泪一滴滴飞快滚落。我哭着要妈妈,爸爸说:“鱼儿,妈妈还会有的。”他有点伤感。但是,他没爱过妈妈。
处理完妈妈的后事,爸爸说:“小鱼,把这栋房子卖了吧?”我说:“不行,我还要在这个家里等妈妈,哪怕梦里也行,妈妈那么笨,在别的地方,她找不到我。”
那一天,我们哭了,他有点伤感,我问他:“你是不是称心了?”我刻毒的眼神盯住他。他的眼神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悲凉?他说:“鱼儿,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但是,我看穿了他的虚荣,一个男人的虚荣。
(二)
后来,爸爸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领回家,说:“小鱼,你未来的妈妈。我看了她一眼,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可以叫她姐姐。”
我们坐在客厅里,没有话说,爸爸说:“你们熟悉熟悉就好了。”然后,他去厨房弄吃的,妈妈在的时候,他从没下过厨房。
我一直看着那个女孩,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她有点羞涩,脸在微微地泛红。
我说:“因为你,爸爸不要妈妈了?”
她说:“你妈妈在时,我还不认识他。”
你那么年轻,为什么要和爸爸一起,他哪里好?
她看着我,“你不觉得你爸爸是一个特别的人吗?”
我扯着身上的毛衣,“我妈妈织的,你会吗?如果我爸爸是一个种地的穷老头,你还觉得他特别吗?”
她不说话了,眼睛慢慢转到别处。
我说:“你不要做任何努力了,我不会叫你妈妈。”
我起身,去自己的房间,哭泣。
爸爸还是和她结婚了,在妈妈去世一年后的某个日子,婚礼上没有我的影子,我知道他们压根不喜欢我去,万一,我闹出什么,对于他们很没光彩,他是个好面子的男人,妈妈的悲剧就在于此。
那天,我把妈妈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在每一个房间,每一堵墙上。
可惜,他们没回来,回来的是个中年的女人,她说:“小鱼,你爸爸妈妈渡蜜月去了,由我来照顾你。”
我精心准备的灰暗,他们居然幸运到没有机会看见,我很失望。
他们回来后的日子,我继续上学,我成绩越来越不好,老师和同学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比他们富有,但我的心灵比他们贫穷,因为我没有妈妈的爱。这是我在学校的拐角处听见的,一个同学的妈妈对同学说:“我下岗了怕什么?我们穷怕什么?你看小鱼,家里富,可她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个没有妈妈的人是最穷的。”
那个黄昏的街上,我的眼泪一直没干。
(三)
爸爸很爱我,她也没有传说中后妈那么可怕,对我还行,比较温暖。甚至,她曾经试着给我织毛衣,可每一次,我都把她编织的毛衣丢在一个明显的地方,从不穿它,尽管它们也很美丽,这是我无言的拒绝,我拒绝来自他们的任何一点关爱,在我看来一切都过于虚假。只是妈妈的毛衣在我身上越来越小了,小得象一件马甲,我还是爱它,一直贴身穿着,这是我对妈妈唯一的怀念方式。
一次,她说:“小鱼,把这件毛衣拆了吧,我添点毛线给你织件新的。”我看着她,象看仇人。她落荒而逃的眼神,让我觉得可笑。
我没有考上大学,但我照样可以坐在名牌大学的教室一本正经地做大学生。爸爸有钱,他可以供我读自费生。
但是,我厌倦坐在教室里一本正经的样子,学校对于我,只是一个形式,象当年爸爸和妈妈的婚姻,在最无奈的情况下的选择,是生理和生存的需要,可我不喜欢形式。直到有一天,我喜欢上那个学校,是因为一个俊朗的男生让我心神不宁。
我不算美丽,也不算丑陋,内心的孤僻让我缺少女孩子的魅力,但有人表示喜欢我让我欣喜,原来爱情最能打动一个人内心的美丽。他家很穷,但他有个人魅力,恋爱的时候连伙食费我都替他掏,我愿意,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只要他喜欢,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犹豫。
直到某一天,我在操场后的花坛边看见一对相拥的背影,那个男孩真象他啊,我不相信是他,他说那么爱我,怎么会是假的?
我边祈祷我花眼了我花眼了边默默地走过他们身边。然后,猛然回头,我泪流满面。是他。我大喊他的名字,他的吻从女孩唇上一下子掉下来。
呆呆地,我们相互看着,女孩反映快一些,飞快,她恢复了常态,说:“是你啊,怎么了?他喜欢我,你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没有钱他认识你是谁?”
说着,她拉着他走了,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彻底的绝望,飞旋着,击中我。
没有希望,没有留恋的日子,我开始泡吧,开始喝酒,我有的是钱,爸爸对我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只剩下钱,用钱纵容我所有的嗜好,因为我从来不需要来自他的其他。
我有了第一个男人。他说爱我,然后拿走了我身体。我问他:什么时候和我结婚?他说:你还小。我说:“不小了,我想结婚。”他再没出现过。
我把自己泡在酒里,喝醉了时我带男人回我租住的房子,他们快乐地享用我的身体,我不要求任何人负责任,他们都很高兴。很多男人会在走的时候在床边留下一点钱。我看着那些钱,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他们把我当成卖笑的女孩子了,其实我只是寂寞,只要喜欢,我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体。
有一些男人有应酬的时候会打电话叫我过去,我一边喝酒一边调笑,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疼,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冷。
我把爸爸寄来的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开始一遍一遍地往我的房子里打电话。我接了就笑,说:“我好着呢,你幸福吗?”我在北京,和青岛是两个相距遥远的城市。
我不能忘记妈妈微笑的脸,一片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她用死表达的绝望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
爸爸说:“小鱼,改天我去看你。”我说:“算了吧。”扣电话。他的声音还在嘟哝不停,他爱我,我知道,但没有他的爱情重要,如果他爱我,为什么没有理解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爱屋及乌。有妈妈的日子让我快乐,为了我的快乐他为什么不会留住妈妈,他穷的时候没有权利选择爱情,有钱了他就义无返顾地去选择爱情,他凭什么要掀翻我和妈妈的疼?
(四)
第二天,一个男人把我叫到夜总会,在门口,他说:“好好对待他,他是我的客户,有的是钱。”我说“:没问题。”在嘴巴上擦了一点口红,我推开门,看见我的爸爸,他睁大眼睛看着我。
爸爸说不出话,我在等着他的反应,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我感到了痛快。原来他也有受伤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的疼,排山倒海,奔泻而下。
我笑了下,说:“你好?”
然后,我扭了一下柔软无比的腰肢,攀附在他手臂上。
叫我来的男人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这个世界太小了。”
到底是久混商场的人,爸爸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说:“啊,我们认识……”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了,“……我们先走一步……”
他搂着我,一直走出夜总会,他的脚步趔趔趄趄的,我从没见他如此失态过。
站在街上,他看着我说:“孩子,你报复我吗?”
我问:“有什么可以报复的,你是我爸爸。”
他大喊:“你还知道我是你爸爸啊。”夜色笼罩的街上,有很多人回头看我们耳光清脆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看他。
他老了,在那个夜里,我第一次看见他老了,眼里的苍老无处可逃。
他拉着我,拉进他怀里,他的怀抱虚弱无力。“小鱼,为什么要这样?你杀了我吧。”
我说:“我不杀你,就象你没有自己动手杀死妈妈。”
我语气平和,在冷冷的街上,我一直平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无处可逃,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不是我爸爸,13岁时,你就不是我爸爸了,你夺走了我最珍爱的幸福。”
他趔趄着走向前去,象失去方向的游魂。
我转身,然后,听见身后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在北方的街上,尖利划过,划碎夜的温柔。
我回头,看见他躺在血泊中,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眼里是昏黄的泪花:“小鱼,在北方,你冷不冷?他温和的眼神刺穿我的心灵。”
一下子,我跪下去,我说:“爸爸,我害怕。”我泣不成声,他昏昏欲睡的样子让我害怕,我不想丢掉他,我唯一的亲人是他,我唯一的牵挂,其实,多年来,我所有的堕落,只是想表演给他一个人看,他伤疼的样子是我隐秘的快乐。
躺在病床上,他脸上布满苍白的疲惫,不停流下的眼泪让我难过。这样无所顾及的爱,谁还能给我?妈妈死后,他所有的爱只能用纵容来表达。他所有的过错是想在可以选择的时候,选择一场自己的爱情。
他拉过我的手捂在胸口上,“这么多年了,我的心从没有安过,小鱼,我老了。”
四十几岁的人,头发就花白了,就那么老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我仔细地看他。
我哭了,那么久了,我又一次感到钻心的疼穿透身体。我说:“爸爸,你要为我留下,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家。”他点头,眼里幸福的泪花。
编辑:慕荣楚楚